第三部 Dangerous Curves

希臘化時代 終於發展出以純粹的雕刻技術表現眼睛的方法。從此以後,雕刻家在眼球上切出圓形,藉以表現虹膜,瞳孔中央也以兩個小孔表現,而非只有一個。由此產生的影子具有黑色瞳孔的效果,兩個小孔周圍凸起的部分,則讓雕像的雙眼生動活潑。現實生活當中,這種光點會因為人類觀察角度的不同而有所變化,瞳孔間的隆起呈現經由雕刻家固定視線方向而成。現在讀者可以了解,為什麼我認為從色彩變化成為雕塑形式,究竟有多複雜了吧。羅馬人在某段時期接受希臘化時代的眼睛雕刻方式,其他時期則偏好單純的希臘人眼球。也就是說,他們放棄多重色彩,留下的眼球並非彩色。

——魯道夫·維特科爾夫《雕刻——製作過程與原理》

星期四上午,國友玲香從町田來電。之前綸太郎留下電話號碼給她,方便聯絡。其實她來電的目的只是一件瑣碎小事:川島家遺失一把雨傘,而玄關有把陌生的雨傘。

「我們認為可能是法月先生拿錯了。」

「真是對不起,我馬上送還。我兩點鐘左右開車過去,方便嗎?」

綸太郎探聽到南大谷家中目前只有三位女性在,便掛斷電話。如此一來,他不須顧慮川島敦志與宇佐見彰甚,行動更為便利。

他張羅準備出門。中午過後,他從等等力的自宅出發,先到尾山台的糕餅名店買了蛋糕當作禮物,還請店家擺放乾冰保鮮。然後他開上東名高速公路,雖然尚未到秋高氣爽的季節,但是相較於昨日的悶熱,今天的天氣彷彿秋天已來臨一般。他在町田橫濱交流道開下高速公路,北上開往町田街,在原町田五丁目的路口右轉,通過芹之谷公園,在下午兩點準時抵達南大谷的川島宅邸。

國友玲香在玄關迎接綸太郎。她穿著針織秋裝,搭配長裙,為了不失禮地應對突然來訪的弔唁賓客,所以長裙是深藍色的。綸太郎拿出雨傘與蛋糕,玲香非常不好意思地說:

「真是不好意思,小小東西還讓您專程跑一趟,實在是讓您費心了。這把雨傘是川島生前使用的物品,所以我才有點慌張。」

「我也是這麼猜想。剛好昨天有些沒能澄清的疑點,正好趁機請教,江知佳在嗎?」

玲香原本滿懷感謝,現在則直瞅著綸太郎瞧。她終於明白綸太郎特地前來歸還雨傘,原來是另有目的。

「搞了半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所以這個是用來賄賂的嘍?」

玲香裝出戒慎恐懼的模樣,接過蛋糕。她走到樓梯口,大聲向二樓江知佳的房間喊著:「小江,法月先生到嘍。他有話問你,還有Au Boemps 的蛋糕喔!快下樓吧。」

「……我馬上來。」

過了半晌,二樓才傳來模糊不清的回應。玲香將綸太郎引至客廳,自己則走進廚房,與秋山房枝一起準備茶點。綸太郎坐在與昨天相同的沙發上靜靜等著,之後傳來有人下樓的聲響。

江知佳走下樓來,黑色牛仔褲搭配希臘風灰色絲質襯衫,可能是打扮較為隨意,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她的腋下夾著黃色封面的分類電話簿。

「你好,昨天實在睡得太熟了,真是不好意思。」

江知佳的雙眼還有點浮腫。她向綸太郎打過招呼後,隨手將分類電話簿放回電話台下。玲香走進客廳,剛好瞧見。

「你在找什麼呢?」

「我在找修理中古相機的店家。好一陣子沒拍照了,我發現快門無法順利動作,看來是我太久沒保養,相機狀況不太對勁。」

「是嗎?找到合適的店了嗎?」

「沒有耶。我再問問同學,我也差不多該回學校上課了。」

江知佳淡淡地說著。她在蓬泉會館與田代周平交談後,或許獲得不少正面刺激,她能夠拾起對攝影的興趣,也是逐漸恢複正常的徵兆。

玲香打開Au Boemps的蛋糕盒後,江知佳立刻被吸引過去。身穿和式圍裙的秋山房枝還來不及為她準備紅茶,江知佳就已經先拉開蛋糕外側的塑膠膜,開始享用。她彷彿昨天一整天都未進食似的,不一會兒功夫就解決三塊甜滋滋的蛋糕。玲香沒好氣地說:「剛才還有人說不想吃午飯呢!」

「別怪她了,既然這麼會吃,我的蛋糕分你一半吧。」

房枝太太想把自己那盤遞給江知佳,玲香費了一番功夫才制止她。江知佳嘟著小嘴表達不滿,房枝太太只好說,另外一半當作小江的晚餐甜點,之後端起盤子回到廚房,蓋上保鮮膜放入冰箱。眼前的三人其實是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綸太郎只覺得她們在努力扮演一個氣氛和諧的家庭。

「……最近都沒碰相機嗎?」

綸太郎徐徐地開口問道,江知佳調整姿勢,點點頭。

「是的,這一個半月以來都沒碰相機。」

「那麼令尊的照片也是?」

江知佳再度點點頭,喝了口茶轉換心情。

「之前,父親春天出院後一直到七月之間,我每天不間斷地拍攝他的照片。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自已好像在製作垂死之人的攝影記錄集,然後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按下快門,只覺得非常害怕。不是常有人說拍照會攝取人的靈魂,雖然是迷信,但是被拍攝的人想必也不好受吧。」

「說的也是。明明人還活著,卻有在拍攝生前紀念照片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在父親還健在的時候停止攝影活動,拍攝完成的幾十卷底片都沒有沖洗,擺在底片盒裡,保存於工作室的冰箱中。」

她的語氣一點也不像個才二十歲的女孩。她一定曾經深切祈求過,希望以停止自己最喜歡的攝影活動,來為父親延年益壽。

「你打算自己沖洗保存的底片嗎?」

面對綸太郎隨口丟出的簡單問題,江知佳卻一時詞窮,答不上話來。這時玲香開口答道:「那些底片,宇佐見先生星期三已經全部拿走了。」

「宇佐見先生拿走了?為什麼?」

江知佳接著說明:「其實底片必須早點沖洗,避免感光乳劑的品質劣化,但是我的、心情總是無法平靜下來,我找宇佐見先生商量後,他表示希望在秋天回顧展時使用我的照片,而且這些底片非常珍貴,所以他想幫我保管尚未沖洗的底片。我隨口就答應了。」

綸太郎以茶匙拍打著臉頰。他的腦中浮現宇佐見在一堆底片前竊笑的模樣。宇佐見唯一的遺憾,大概是這些底片中,並沒有拍到川島伊作埋頭製作最後作品的模樣吧。

因此昨天綸太郎正想檢視工作室的冰箱時,宇佐見才會出聲制止。見機行事實在是宇佐見的拿手好戲。不僅是珍貴的底片,其他的物品,他大概早就以回顧展展示品的名義搜刮殆盡了。

「工作室的鑰匙交給宇佐見先生保管,或許失策了。」

綸太郎試探著問,江知佳與玲香一臉不解地對望著。

「可是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呀。當我看到等於自己分身的石膏像沒了頭部,突然覺得很不舒服,要不是玲香扶著我離開,說不定我早就昏倒了,所以……」

江知佳辯解著,玲香接著說:「所以,理所當然地,宇佐見先生便留在現場確認物品損壞的狀況。當他提出保管鑰匙的要求,以便保持現場狀況時,我們都認為那是最妥當的方法。」

「原來如此。那是星期六下午,伊作先生的家祭結束,你們返家之後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前,工作室鑰匙是由你保管的?」

江知佳嚴肅地點點頭,證實玲香昨天的說法。徹夜守靈後,江知佳從玲香手中接過鑰匙前往工作室。她離開工作室時,確定大門已經上鎖,第二天星期六,早上前往殯儀館時,她也是隨身帶著鑰匙。

「最初,當你看到石膏像時,曾注意到哪些特別的地方嗎?尤其是被偷去的頭部,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

「問我什麼印象特別深刻,其實當我看到石膏像時,已經感動得淚流滿面,只想著爸爸終於完成了,爸爸在過世前完成石膏像了。我記得,自己好像在石膏像前待了很久,那時,我已經沒有什麼時間概念了。關於石膏像的具體形狀或印象,我的記憶其實非常模糊。宇佐見先生問過我,頭部究竟是什麼模樣,我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只記得,臉孔和鏡中的自己,有些不太一樣。臉孔左右兩邊和鏡中的自己相反,可能是因為雙眼緊閉的關係吧。」

「就像是將田代周平個展中的照片,倒轉過來嗎?」

綸太郎追問著,江知佳的頭停住不動。她似乎勾起了某些記憶,突然睜大雙眼,眼眶盈滿淚水。她眨了眨眼,急忙地揉了揉眼睛。

「對不起,我的心情可能有些混亂。」

「沒關係,小江,別勉強。」

玲香說著,有點顧慮地悄悄碰觸江知佳的肩膀。她似乎希望能夠透過手掌的溫度,減輕江知佳的悲哀。可是,江知佳沒有任何反應。

玲香的手停留了一會兒後又悄悄地離開,手懸在空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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