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目擊——浮現的男子

某處傳來水流聲,也像是蟋蟀聲。睜開眼,卻昏暗得什麼也看不見。臉頰異常冰冷,潮濕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竄進鼻孔里——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趴在地上。

雙手貼地,試圖起身。好幾種疼痛從頭部到腳尖像電流一樣流竄著。上半身勉強撐起來了,但我就像喝醉酒的人,撐不起腰部以下的身體,只好暫時坐在地上,用力晃著頭。全身的挫傷陣痛猶如大合唱,彷彿手腳就快解體了。我拍拍手上的泥土,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夜晚的寒風刺骨。環顧四周,發現開著燈的手電筒掉在身後。我護著痛處改變身體方向,以趴著的姿勢撿起手電筒。為何自己的手指是紅色的?發現了這一點,我再次摸摸額頭,發現那裡竟然不是汗水,而是血跡。

我感到渾身不舒服,於是坐在地上嘔吐。

稍稍鎮定後,確認了自己的所在位置。我倒卧的地方在斜面和草地中間的溝槽附近。水聲是從那裡傳來的,額頭的裂傷可能是因為撞到水泥的溝槽,傷勢並不致命。

利用葉子把沾了血和泥土的手擦拭乾凈後,我用手電筒照亮自己的左手腕。手錶指著十二點二十分。

十二點二十分!

想起自己出現在這裡的理由後,我頓時毛骨悚然。這表示我昏厥將近一個小時。綁匪要我在五分鐘內到達神社,否則孩子就會沒命。而我竟然浪費了十倍以上的時間。

現在沒空叫痛了,我起身打算走向神社。

不,不對,我停下腳步問自己。贖金呢?我在原地繞了一圈,尋找地面上的物品。找不到手提箱,我急忙沖回石階。

我發現它掉在石階中間,蓋子並沒打開。

戰戰兢兢地打開箱子。六千萬,完好如初。

什麼叫完好如初?我怒斥自己。錢沒事又如何?我反倒希望錢在綁匪手上。只要贖金在我身上,人質的安全便不能獲得保障,也就是說,孩子正陷於比以往更加不利的情況。

我關上手提箱,抱在左手臂中,將「為時已晚」這句話從腦中揮開,照亮周圍,重新確認自己的位置。左前方是廣闊的堤防斜面。轉回正面,平坦的草地延伸到黑暗的深夜中。我深呼吸後往前沖。

我就像野獸般怒吼,疾奔於黑夜中。激烈的肌肉運動增加了身上的疼痛。我不顧那猶如皮鞭打在身上、撕裂所有感覺般的劇痛,毫不停歇地賓士在四百公尺的直線上。

被松林圍繞的冰川神社內寂靜無聲。我的急促呼吸聲打破了寧靜。我選了一個視野廣闊的地點,帶著祈禱般的心情高舉右手,閃爍手電筒的燈光。二十次、三十次,不斷改變手腕的方向,持續按著開關。閃過七十次、八十次之後,心想不能只待在同一個地點,於是跑進神社內留下燈光的信號。一百次、一百五十次,手臂開始痙攣,我固執地換另一隻手不斷閃爍燈光。超過三百次以後,我不再數下去了。

沒有任何回應。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停操作手電筒。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該怎麼辦。綁匪啊,求求你,別遺棄我啊!

最後燈光慢慢變暗,接著忽然失去光芒。無止盡的憤怒附身,我將手電筒摔在地上。此時發出玻璃破碎的聲音,我獨自被遺留在黑夜中。

事到如今,已經無計可施。綁匪放棄和我接觸了。

手提箱里的六千萬元化為毫無意義的一堆廢紙。這一切都怪我不注意,沒看清楚腳邊。我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誤。

山倉史郎是個愚蠢的窩囊廢!

接下來該怎麼辦?這麼問自己也沒用。好比腦袋裡吹起旋風,我完全失去了自我。諷刺的是,貫穿全身的疼痛是我殘存的意識。

我拿起手提箱搖搖晃晃地走向前,卻無處可去。好比彷徨在黑夜的蛾,被朦朧的燈光吸引。

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柏油路上。

西武線的西武遊園地車站就在眼前,路旁有個電話亭。看到它,我總算回過神來。我走進裡面,按下家裡的號碼。

「這裡是山倉家。」妻子接電話,「老公嗎?」

「是啊……」這聲音簡直不是自己的,是疲憊不堪的呻吟聲。

「你都沒有聯絡,我好擔心呢!不過還好你沒事,贖金順利交出去了嗎?」

苦澀的情緒湧上喉頭。

「麻煩叫竹內警部補聽電話。」

「我是竹內。」竹內聽來相當氣憤,這也無可奈何,「你現在在哪裡?」

「在狹山公園附近,我在西武線的電話亭。」

「狹山公園……啊!多摩湖那個。為什麼沒有和我們聯絡?」

「抱歉。」

「總之先說明狀況吧!順利交付贖金了嗎?」

「——沒有,因為——」

「因為?因為什麼?」

「非常抱歉,我沒能見到綁匪。」

「可惡!」竹內很清楚說出這句話,我聽見話筒摔向什麼東西的聲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簡短說明事情的原由。

「搞什麼鬼啊!」竹內一陣啞口無言,接著直接把氣出在我身上,「跌倒、撞到頭,然後昏過去了?又不是叫孩子去買菜,根本不成理由!你以為綁匪會相信這種解釋嗎?我就知道會有這種後果,所以那時候不是叫你把地點告訴我嗎?看吧!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如果人質發生什麼萬一,這全是你害的!」

竹內的話,正是我一個半小時前對他說過的話。不用他說,我自己已經夠清楚了。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事到如今,只能等候綁匪的通知了。山倉先生,你待在那裡也沒用,馬上回來吧!還是需要我們去接你?」

「不用。」

「那就儘快回來吧!詳細經過等你回來再說。在你回來之前,如果我們有接到什麼新消息,我會打電話到你的車用電話。」最後的語氣十分冷淡。

我沮喪地掛上話筒。

我必須在沒有手電筒的燈光下走回到停車場。疼痛再度襲來,我只好邊休息邊走路,花了二十分鐘以上才走到。爬石階時,幾乎是用趴著的姿勢在走。裝著贖金的手提箱除了礙事之外毫無用處。如果現在有人出現在我眼前,要我交出手提箱,我會欣然交給他。

停在停車場的奧迪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靜靜等待我的歸來。打開車門,丟入手提箱,啟動引擎駛離這裡。後照鏡里的男子,表情如同路旁的幽靈一樣可怕。

回去的路上到處都空空蕩蕩的,雖然我讓奧迪不停加速,然而我的心情卻近乎谷底。到家時,我該拿什麼臉去面對富澤夫婦?我邊開車,滿腦子只想著這件事。

抵達久我山時已經超過深夜兩點。我把車停進車庫,拿著沒有派上用場的手提箱走到玄關。

和美一聽見車聲便跑出來迎接我。一見到我,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在屋檐燈光照耀下的臉漸趨蒼白。

「天啊!」她顫抖著聲音,「老公,你傷得很嚴重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是說與成了人質的富澤茂相比。

和美扶著我走進玄關。

見到我的慘況,竹內絲毫沒露出同情的眼神。他的表情好比在告訴我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他這樣的態度反倒讓我自在一些。

「綁匪還沒有聯絡嗎?」

「沒有。」竹內回答。

「你覺得有沒有希望?」

竹內看著客廳,壓低音量說:「從最後一次接觸到現在距離太久了,要考慮最壞的結果。」

「——這都是我的錯。」

竹內沒回應,背對著我,彷彿將斥責的話預留到最慘的那一刻。

「趁現在趕快處理傷口吧!」和美說。現在只有妻子站在我這邊。

我在浴室脫下臟衣服。脫下內衣後,發現身體各處都腫脹成紫色。

「好慘啊!」和美捂住嘴巴,卻沒有移開視線。她用沾了溫水的毛巾輕輕擦拭我的身體,在挫傷嚴重的部位貼了葯布後,身體便猶如裹了破布一樣。額頭的裂傷已經止血,噴上消毒藥水時再度隱隱作痛。

我換好衣服走向客廳。

「你騙人!」

路子的叫罵聲像是等待我開門這一刻立刻飛了過來。她靠在沙發上,以充滿血絲的恐怖眼神瞪著我。我被她的怒氣嚇傻了,停下腳步。我們倆之間燃起了旁人看不見的感情火花。

「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路子揮動雙手。

「別鬧了,」富澤耕一壓制她的手,硬是讓她坐在沙發上,「山倉先生,請你別放在心上。我內人剛剛才聽到消息,正在氣頭上。」

「你不是說你會帶茂回來嗎?」

「路子!」

我彎下雙膝,把頭貼在地板上,就像出門前富澤對我那樣。

「非常抱歉,這都是我的錯。」

「山倉先生,請別這樣說,你不需要道歉啊!」

「可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