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天不亮,慕菜叫醒約德,自己就往別處去了。他勸約德他們趁天亮以前離開這

里。兩個人在脖隴的晨色里穿過棉田,往約翰家走去。路上,凱綏說他記得約翰是

個單身漢,莫非不曾有過家小,約德說,約翰有過一個老婆,而且懷了孕。一天夜

里,他老婆肚子痛,對約翰說:「你去請醫生來看看吧。」約翰坐著沒動,說:

「你不過是胃痛。吃得大多了,吃包止痛粉吧。」第二天中午,他老婆暈過去,下

午四點鐘左右,因為肚子里盲腸之類的東西破裂,就死了。約翰本是個樂天派,這

下可傷透了心,足足兩年,跟誰都不說話。

後來他變得瘋瘋傻傻。有哪個孩子拉了蛔蟲或者肚子痛,他就把醫生情來。

他認為老婆的性命斷送在他手裡,總做些好事來贖自己的罪。他送掉了所有的

東西,心裡還不泰然,半夜裡常一個人四處亂走。不過種莊稼他倒是個好手。

東方地幹線上升起一片紅光。他們看到了約翰的院子。一輛卡車停在院子里,

有個人站在車上,手裡的榔頭一起一落在晃動:「天哪,他們收拾收拾打算走了!」

約德喊。

約德想出其不意突然出現在家人的面前,進院子就放慢了腳步。凱綏看他的樣,

也放慢腳步。小湯姆一步步走到卡車眼前。這是輛哈得遜牌轎車改裝的卡車,頂板

用鑿子鑿成了兩塊。老湯姆站在車廂里,在釘邊上的欄杆。

約德拾頭望著鬚髮斑白的父親,舔了舔乾燥的厚嘴唇,輕輕喊了聲:

「爹!」「你要幹嗎?」老湯姆正舉起榔頭,滿臉不高興地看看湯姆,跟著榔

頭緩緩垂下,左手取出銜在嘴裡的大釘,自言自語地驚喊道:「是湯美——湯美回

來了!」眼睛跟著露出害怕的神情;溫和地問:「湯美,你不是逃出來的吧i 還要

躲躲藏藏?」「不,」湯姆說。「我是具結釋放的。我恢複自由了,有公文呢。」

老湯姆放下榔頭和釘子,輕快地跳下卡車。站在兒子身邊,他不知所借,「湯美,

我們要到加利福尼亞去,正打算寫信給你。你媽只擔心再也見不到你,差點不肯走

了。這下好了,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了!」屋裡傳來咖啡壺蓋的響聲,老湯姆轉過

頭去望望,眼睛興奮得閃閃發亮。「咱們讓他們吃一驚。咱們進屋去,就象你根本

沒出去過似的,看你媽怎麼樣。」這時候,他看見了吉姆?凱綏。湯姆告訴他遇見

牧師的情形, 老湯姆握握牧師的手說:

「歡迎歡迎。」然後又對湯姆說:「咱們怎麼捉弄你媽呢?這樣吧,我進去說

:『來了兩個客人,要吃早飯。』怎麼樣?」「別嚇著了她,」湯姆說。

「走吧,我要看看她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樣兒。」爸領頭走上台階,一腳跨進

門裡,用他那寬闊的身子擋住了門口,說:「媽,有兩個過路的客人間我們能不能

分點東西給他們吃。」湯姆聽見了母親的聲音,他記得那冷靜、緩慢、親切而謙和

的聲音。「情他們進來吧,我們的東西多著呢。」爸走進去,門口空出來。湯姆朝

里看他的母親。媽很結實,可並不胖,因為生育和辛勞,身子有點臃腫。她穿看件

寬大的長衣,布上原有的印花已經褪色。她朝門外看看,逆著陽光;只見湯姆一個

黑黑的人影。她點點頭,愉快他說:「請進來,幸虧今兒我多做了點麵包。」她庄

嚴而又慈祥,那雙茶褐色的眼睛好象經受了種種磨難,變得十分寧靜,有非凡的同

情心。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壘,就把自己鍛煉得很堅強,根本不把憂患放在

心上。

由於在家裡處於這麼個偉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有她的尊嚴,有她的純潔嫻靜

的美。她給別人醫治精神創傷的時候,冷靜,沉著,很有把握;評判是非,她的見

解大公無私,象女神那樣公正。她似乎知道,要是她動搖了,全家就會動搖,要是

連她也絕望了,全家就會完蛋。

爸站在一邊,興奮得直抖。「進來吧,」他喊道。「請進來,先生。」於是湯

姆有點兒羞慚地跨進了門檻。

媽抬起眼一看,手慢慢落下來,手裡的鍋鏟啪噠一聲掉了。她閉上眼,張開嘴

猛烈地呼吸。「感謝上帝,啊,感謝上帝!」忽然,她臉上露出愁容。

「湯姆,你該不是逃出來的吧?」「不,媽,是具結釋放的。我帶著公文呢。」

湯姆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

媽光著兩隻腳,輕快地走到湯姆身邊,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結實的肌肉,

象瞎子那樣,又摸到他的下巴上。她高興得有點兒近乎傷心了。湯姆用牙齒緊咬住

下嘴唇,媽模糊的眼光移到湯姆的嘴唇上,看見一絲血順著嘴唇往下流。於是控制

住自己的感情,放開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氣。「 !

我們差點不等你回來就走了!我們直擔心你從此找不到我們了。」她拾起鍋鏟,

忙著弄吃的。

老湯姆吃吃笑著,說:「捉弄你了吧,媽,剛才你簡直象只嚇壞了的羊。

就象有人使鐵鎚在你鼻樑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爺爺在這兒才好呢,他看見了

準會笑得彎下腰來。」湯姆問爺爺在哪兒。媽說:「他和奶奶睡在倉棚里。他們夜

里要起來好多次,容易踩著孩子們。爸,快去對他們說,湯姆回來了。」爸出去了,

湯姆聽見媽遲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聲,接著問:「你沒氣得發瘋吧?他們在牢

里沒給你吃苦頭,逼得你發瘋嗎?」「沒有。起初我也有點受不了,不過我不象有

些人那樣發脾氣。事事忍受著。怎麼啦,媽?」「我認識個孩子,性子挺剛強,好

孩子該這樣的。他闖了點小禍,他們把他抓去,給他吃苦頭,他氣壞了,第二次又

闖了禍,他們又給他吃苦頭。

這一來他真氣瘋了。他們開槍打他,他也回槍打人。他們象對付野狗一樣四處

抓他,氣得他象條狼那麼凶。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傷害他,他對大家也很好。最

後他們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不營報紙上把他說得多麼壞,事實畢竟是這樣。」

她舔舔乾燥的嘴唇,痛苦地問:「我要知道,他們是不是待你很兇?有沒有逼得你

發瘋?」湯姆埋頭看看自己那雙祖大的手,說:「不,出事以後,我一直避免惹禍,

我沒有氣得發瘋。」媽嘆了口氣,輕輕他說:「感謝上帝!」湯姆飛快地抬起頭來。

「媽,我看到他們把咱們的家弄成了那個樣子——」媽深情他說:「湯美,你可別

一個人去跟他們斗。他們會來抓你,象野狗那樣把你幹掉。湯美,我老琢磨著。聽

說咱們這些給趕走的人有上十萬。

要是都跟他們作對,那麼他們就不能抓到什麼人了——」湯姆望著她,問:

「有許多人都這麼想嗎?」「不知道。大家都嚇壞了。他們象夢遊似的到處漂泊。」

「媽,你可從來不象現在這樣。」她嚴肅起來,眼色冷冷的。「我從沒讓人家撞倒

過我的房子,從沒一家子流落在路上,從沒落到把東西全變賣了這個地步——啊,

他們來了。」四個人穿過院子走來。爺爺打頭,他是個衣衫不整的小老頭,瘦瘦的

臉上生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他愛吵架愛爭論愛發牢騷,脾氣又邪又狠又急,象個

好使住子的孩子似的,還有股自得其樂的勁頭。奶奶跟在後面,她跟她丈夫一樣懂

得快活,這才活了這麼大的歲數。說到潑辣撒野,她決不比爺爺差。爸和諾亞緊跟

在老倆口背後。諾亞這個頭生子有點兒殘疾,只有爸知道來由。原來諾亞出世的時

候,爸用祖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來。等收生姿趕到,嬰兒的腦袋已經拉

長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腦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點,從此諾亞

落下了殘疾。為了這件事爸總是暗自慚愧,因而對諾亞比對別的孩子和氣。諾亞能

讀能寫,能幹活也能動腦筋,好象對什麼都不在乎。他彷彿耽在一所寂靜的屋子裡,

用安閑的眼光望著外邊。整個世界對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並不孤獨。

走進院子,爺爺就嚷:「他在哪兒?他到底在哪兒?」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湯姆,

他停下來,叫別人也停下來,那雙小眼睛發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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