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石

這是我有生以來,讀後感覺最差的一本小說。難道作者以為,因為自己心愛的人被奪走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就可以這麼殘酷地打擊加害人嗎?作者想要把個人私情訴諸文字是她的自由,但既然自稱是專業作家,就不應該寫缺乏「寬恕」之心的復仇小說。

我很同情作者是不了解愛的可憐人,雖然擁護她的書迷會說,作家的人性和作品是兩回事,但了解愛為何物的人,不可能寫出一個完全找不到絲毫的愛,一個陰暗冰冷的世界。為了避免她今後繼續寫這種可怕的故事,希望有人可以告訴她「愛是何物」。

在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曾經接受過很多人的愛。高一的時候,在球技比賽練習時,我不小心骨折,全班同學都一起寫信給我,老師還特地把信送來醫院。全班同學祈禱我趕快恢複健康,團結一致,男生和女生都在球技比賽中得到了冠軍,如果我能夠把當時得到的愛的百分之一分給紺野真美,我相信她多少會有所反省。

像紺野真美這種人,即使讀者向她提出建議,她恐怕也不會來看「讀者沙龍」的留言。因為她認定全世界都是她的敵人。

其實,我每隔三天,都會搜尋一次。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墓碑》被讀者罵得狗血淋頭,半年前初版時印了八千本,上周加印第十刷,已經突破三十萬冊。

這部作品描寫女人失去最愛的人之後的復仇,結局引起了正反兩方面的討論,經過讀者的口耳相傳,銷售數字持續攀升,但這個月開始,負面評價越來越多。

編輯叫我「別看網路」,但我不會因為看了這些負面評價就受傷或是沮喪。因為別人的話不會在我的心裡停留超過三分鐘,更何況是不認識的人寫的留言,根本不會在我的內心停留,就消失在我眼前。

既然這樣,就更不值得看了,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編輯這麼反駁我,但我並不是漫無目的地搜尋讀者對我作品的感想,我在尋找。

我在尋找看了我的書的讀者發出能夠停留在我內心的聲音——

我收到了編輯寄來的電子郵件。

榮新社出版的女性時尚雜誌《克羅埃》編輯部,請你在下周和麻生雪美小姐對談時,攜帶「改變我人生的物品」和「絕對不願放手的物品」各一件。

請多關照。

《墓碑》已經決定拍成電影,將在明年春天上演,主演的是這一、兩年迅速竄紅的演技派女明星麻生雪美,我很佩服形象清新的她會願意接下這個充滿復仇感的黑暗角色,但就連我這個對電影和演藝圈很陌生的人,也不由得為她的未來感到擔心。

下周我將和麻生雪美進行對談,我連接受採訪都還不太習慣,真不知道該如何和女明星對談。如今的我,覺得好像突然被從黑暗中拉到一個光線刺眼的世界,什麼都看不到。對了,我該帶什麼去呢……?

改變自己人生的物品。不必思考,當然是我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那是我最愛的人在二十歲生日為我準備的禮物,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求別人送我的禮物。然而,他因此送了命……不,他是被人殺害的。

那天之後,我就活在無法區分夢境和現實界限的世界中。為了繼續停留在他所在的夢境世界中,我一度服用了大量安眠藥,但被鄰居田中發現,把我拉回現實的世界。

他為了買我的生日禮物,打工去向他人惡意推銷商品。當初是田中介紹他這個惡意推銷的工作,如今卻阻止我留在他的身邊。

「既然你無法把他還給我,就再也別管我。」

自從我在病房的病床上醒來對田中大叫後,就沒有再看到他的身影。當我出院時,田中已經搬走了,在我門上用圖釘釘了一張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照片,背後用很粗的麥克筆寫了「活下去」三個字。雖然只有三個字,卻代表了沉重的意義,難以想像只會和別人套交情的田中,可以寫一手這麼漂亮的字,這件事反而令我印象深刻。

我並不是因為田中的那句話,所以繼續活到今天。

因為那次我連續睡了三天,他卻完全沒有出現。我明明希望他來迎接我,帶我一起走,但他並沒有出現。

即使他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也無法和他交談。他不會對我說話。誰殺了你?和你簽下訂製戒指合約的三個女人如今在哪裡?我拚命想要對他說話,但好像吞下碎玻璃般的疼痛從嘴巴延伸到喉嚨,然後擴散到全身,於是,我放棄了出聲。

我和他只是四目相望。這樣就夠了。但是,他為什麼不來見我?是因為我打算選擇死亡嗎?我無法主動去見他嗎?

即使死了,也無法見到他。當我領悟到這件事的夜晚,他出現在我的夢中。

他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看著我。他在為我擔心。別擔心,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用笑容傳達無法說出口的想法,他也笑臉以對,那是我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我回到大學,修完了學分,四處找工作。在不景氣的大環境下,在小城市的一家小型食品加工公司謀得一職。之前在夢中總是雙手空空,但在接到內定通知書的那天晚上,我在夢中也拿著內定通知書。當我遞給他時,他開心地接了過去,溫柔地摸著我的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溫暖。

進公司後,我這個菜鳥的工作是在生產線旁,把干香菇放在冷凍的鍋燒烏龍麵上。我把鍋燒烏龍麵寄回家裡,父母得知女兒的工作只是放香菇後很生氣,說當初送我去讀大學,並不是要我去做這種連猴子也會做的工作。

香菇和魚板、炸蝦天婦羅不同,形狀和大小很不一致,所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把這句話吞了下去,如果我說這種話,一家三口還能開開心心地吃鍋燒烏龍麵,我就不可能變成因為唯一一次向別人要禮物,就背負如此沉重負擔的棘手女人。

我在夢中也給了他鍋燒烏龍麵。

我不知道在夢境的世界是否可以吃飯,但那一次,他也撫摸我的頭。我在夢中想起,他不喜歡吃香菇。那次他帶我去吃串炸時,他不吃主廚套餐中的香菇鑲肉,我一個人吃了兩份香菇鑲肉。但如果是我親手放的香菇,也許他會勉強放進嘴裡,皺著眉頭吞下去。

和他見面的翌日早晨醒來,發現臉頰上留下了幹掉的淚痕。

我並不討厭簡單的作業。因為內心可以放空,所以很適合我。但是,工作上必須和別人產生交集,生產線上有半數是計時工,都是女工。工作時禁止聊私事,大家都像機器一樣工作,但在午休時的食堂內和下班後的更衣室,立刻又變回了女人。雖然女工看起來都很文靜而不起眼,但其中也存在著嫉妒和羨慕。

有人炫耀男朋友送她的鏈墜,把項鏈放進置物櫃後被偷了。這個女人個性很激烈,發現被偷後,當場叫所有人把皮包從置物櫃中拿出來翻找,立刻發現了小偷。小偷女承認是她偷的,她說無法原諒失竊女明知道自己失戀,還故意炫耀男友送的項鏈,並丟下一句明天不會再來上班後,就揚長而去。

雖然我還是菜鳥,但身為正職員工的我應該挽留她,帶她去找工廠主任。然而我卻默默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當電車進站時,應該就是這種女人把他推下月台……

黑暗的想法在腦海中擴散,墨汁滴入透明的水面形成了一層膜,很難再度消除。而且,只要那層膜沒有消退,他就不會在我的夢中出現,於是,寂寞就從水底噴出黑色墨汁,無可救藥地陷入負面的連鎖反應。

然而,在我持續把香菇放在烏龍麵上的作業後,混濁的水漸漸凈化,當水面恢複純潔時,他就會再度現身。只是這種幸福無法持續,總是有女人定期出現,讓水面變得濁黑。

在生產在線工作五年後,我被調往宣傳部負責廣告製作。雖然廣告只在地方電視台播出,但我一時無法適應和放香菇之間的落差,幸好很快得知並不是由我直接製作廣告,只要負責和廣告製作公司之間的聯絡工作,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我站在攝影棚的角落,看著身穿拉拉隊服的女生雙手捧著冷凍鍋燒烏龍麵跳舞,思考著該如何向他報告這些影像,但夢中的我仍然空著雙手,他也沒有因為我做了新的廣告就現身。

在我默默工作期間,大環境越來越不景氣。在我進入宣傳部第三年時,廣告費用大幅刪減。公司方面採取了緊急措施,改變了之前從企畫階段就外包給廣告公司的做法,在公司內部徵求企畫案,只有拍攝的部分委外承包。宣傳部必須全員參加,我也寫了企畫案交差,沒想到公司竟然採納了我的企畫案。

怎麼會這樣?我不由得感到煩惱,那天晚上,他出現在我的夢中,我把手上的企畫案交給他,他撫摸了我的頭。

你喜歡吃鍋燒烏龍麵嗎?但這是我親手做的,你會吃吧?

然後,用筷子夾起烏龍麵,再用特寫拍攝女生對著熱騰騰的面呼呼吹氣的鏡頭,配上「〇〇鍋燒烏龍麵」的廣告歌。女生送烏龍麵的對象設定為男性考生,這種令人聯想到昭和年代校園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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