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石

溫暖而有力的手。

丈夫的支持者都異口同聲地這麼說。他身為市議員,以「打造一個從老人到小孩都緊密團結的社會」為宣傳口號,參加當地活動時,從不理會那些在貴賓席上昏昏欲睡的年邁議員,積極走向民眾,和民眾打成一片。

運動會上,他參加接力賽和拔河比賽;參加廟會時,他和民眾一起抬神轎;去敬老會時搗年糕,在議會中提出以把市民放在第一位的提案,還靈活運用網路和報紙報告在議會活動,使議會更加透明化。

只要有民眾要求握手,即使是家庭聚會,他也會滿面笑容地響應民眾的要求。

他看起來清新正直,說話擲地有聲,為民眾帶來希望,令人覺得只要投他一票,就可以使這個以老人為主的冷清地區漸漸恢複活力。他在第一次出馬參選後,連續兩屆都以第一高票當選。

第一次出馬參選時,我是他競選辦公室的工讀生。大學畢業後,我回到老家,在伯父的公司當事務員,但因為公司業績不振,我被解僱了。伯父覺得對我很過意不去,就介紹我去競選辦公室打工。

伯父對我說,他朋友的兒子這次要出馬參選,這個地區都以老人為主,選票都集中在資深議員身上,可能很難當選,但不管能不能當選,反正打工費都不會少一毛,而且他說希望靠年輕人的活力搞得熱鬧點,所以你願意去試試嗎?

聽到伯父這麼說,我沒有多想就答應了。這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因為我成為助選員後,整天喊著他的名字和口號,面帶笑容地向民眾揮手,得知他當選時,甚至欣喜若狂地握著手跳了起來。半年後,我成為他的妻子。

我們在當地飯店舉行了隆重的婚宴,收到了赫赫有名的國會議員和縣長的賀電。雖然聽到好幾個人對我說「嫁入豪門,從此當貴婦」這種落伍的話,心裡很不以為然,但那是我由衷地感到幸福的一天。

伯父也心情大好地頻頻說他的功勞最大,但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十年後自己會拼了命否認:「那種女人才不是我的親戚,我也不認識她。」

連我也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動手殺害丈夫。

雖然他只是市議員,但當一個政治人物的妻子並不輕鬆。除了支持丈夫的活動,自己也要加入當地婦女團體,推動各種活動。比方說,為了促進老人會和兒童會的交流,舉辦製作烏龍麵大會或將棋大會;或是呼籲當地民眾參加「花開遍地」的活動,把花種在花盆裡,送給各個家庭。

一旦到了選舉季節,就得廢寢忘食地四處拉票,向支持者鞠躬拜託。這段期間的唯一記憶,就是發現球鞋的鞋跟漸漸磨損。

但是,這對我來說,完全不是痛苦的事。

因為丈夫很愛我。雖然他比我辛苦好幾倍,但總是不忘安慰我的辛苦,也經常帶我去兩天一夜的旅行,笑著同意我每周去做兩次SPA按摩,無論我想要什麼衣服和珠寶,他都叫我去買,連價格也不問。

女兒出生時,他也由衷地感到高興。為了這個孩子未來的幸福,他協助我育兒,也更積極投入議員活動。

他是理想的丈夫,理想的父親,我擁有理想的家庭。

但是,這一切都建立在丈夫是議員的基礎上。

第三度參選時,他也被認為絕對能夠以第一名高票當選。就在這時,丈夫所屬的黨支部問他有沒有意願更上一層樓,參選縣議會的議員。競選對手實力很強,是連任五屆的現任議員,後援會的實力也很強。因此,丈夫的後援會中有人認為他沒必要去蹚這攤渾水,但大部分人認為縣民也渴望年輕的力量,於是,丈夫就在任期屆期的半年前辭去議員一職,決定出馬參選縣議員。

結果,他不幸落選。雖然只差兩百票,但還是輸了。丈夫不再是議員。

即使落選,丈夫並沒有因此落入「落選就是失業」的模式,他再度進入父親經營的建築公司任職,回到了當議員前的生活。

因為曾經一度離開,所以下一次市議員選舉可能無法再以第一名高票當選,但大家還是認為可以篤定當選。我把這四年當成是休息,每個月的薪水雖然變少了,可是之前幾乎每天都要出去應酬,所以覺得當上班族妻子的生活也輕鬆愉快。

所以,我從來沒有對丈夫說過任何怨恨或是刺激他的話。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會觸動那個開關?以往每年的黃金周,我們都會受邀參加某些活動,無法好好休息。今年的黃金周之前,我提議一家三口出去旅行,丈夫微微皺了皺眉頭。

溫泉怎麼樣?以前都只住一晚而已,這次乾脆住兩、三個晚上,好好放鬆一下——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臉頰就一陣發燙,眼冒金星。另一側臉頰也跟著又熱又麻。我沒有站穩,倒在地上,側腹一陣劇痛。

別小看我。啊?你那是什麼眼神?你看不起我嗎?

說完,丈夫對著我的側腹一陣猛踢。對不起,對不起。我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但他踢得更重了。

你為什麼道歉?啊?同情我嗎?你看不起我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任由他拳打腳踢。不一會兒,他終於停止打我,把手機放進口袋說,他要出去喝酒,拿起上衣就出門了。

我覺得受了好幾個小時的折磨,一看時間,發現從我提議去旅行到一切結束,前後不到十五分鐘。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幸好女兒跟著婆婆出門了。

之後,丈夫三天兩頭對我施暴,每次都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

如果晚餐用冰箱里的剩菜炒什錦蔬菜,他就說是不是因為收入減少就看不起他;買稍微好一點的肉做壽喜燒,他又罵我別以為自己還在當議員太太,說我看不起他;得知我去了美容院,又說我看不起他,故意嘲笑他沒機會去參加大型活動;當我告訴他,我不再去SPA按摩,他又說我看不起他,覺得他無力支付這些費用。

他不停地說著「你看不起我嗎?」對我拳腳交加,打完之後出門喝酒已經變成了他的習慣模式。

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他並沒有把我關起來,我的父母也和我住在同一個城市,我可以馬上收拾行李回娘家,也可以什麼都不帶就直接回家,或是用電話向父母說明情況,向他們求助,但是,我無法向別人啟齒談論丈夫的暴力行為,我的雙手發抖,無法傳簡訊求救。

我害怕被丈夫知道我和別人商量這件事。我擔心即使告訴別人,別人也不會相信丈夫對我施暴,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和我站在一起。即使別人相信我,我的目的只希望丈夫不再對我施暴,並不是想要離婚,我不希望女兒在單親家庭長大。

我不會離婚。然而,如果丈夫施暴這件事傳出去,他在社會上會喪失信用,無法再選上議員,我會一輩子活在暴力的陰影下。我只要忍耐到他下次選舉當選就好,雖然想到四年的時間,就忍不住眼前發黑,但以平均壽命來計算,在未來五十年的人生中,四年並不是熬不過的歲月。

就像四年的大學生活,轉眼之間就結束了。

而且,現在他剛落選不到半年,內心還很懊惱,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覺會漸漸淡薄。只要忍耐這幾個月,未來的人生才更重要,一切都可以恢複原來的樣子。我這麼告訴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

但是,丈夫的暴力越來越嚴重。三天一次的頻率變成了每天都打,十五分鐘變成了三十分鐘、一個小時。他曾經和無數人握手的那雙手甩我的耳光,用勤跑基層的雙腳踢我的側腹。

如果只是發生在我身上,我還可以忍耐,但是,丈夫也打算對我女兒動手。

丈夫每次都在和我單獨相處時動手。我家和公婆家住得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鐘左右,女兒經常去奶奶家玩。因為她很喜歡奶奶家養的狗。平時她去奶奶家之後,都是我去接她,那天她想把自己喜歡的緞帶綁在狗身上,所以傍晚的時候,一個人回家拿,剛好看到爸爸在打媽媽。

女兒立刻跑向我。爸爸,不要打。

雖然女兒大聲叫喊,但或許看到爸爸和平時不一樣的表情感到害怕,皺著臉大聲哭了起來。丈夫一把推倒女兒。

少啰嗦,連你也看不起我嗎!

他舉起手,我看到他毫不猶豫地揮向女兒。可能是基於母親的本能,我原本無力地倒在地上,見狀立刻跳了起來,朝向丈夫的腳撲了過去。

住手!我記得自己當時這麼大叫。然而上了年紀的鄰居婦人事後證實,那聽起來就像野獸的叫聲。

丈夫被我推得身體向後仰,向後倒了下來,後腦勺撞到了大理石面板的裝飾架角落,整個人倒在地上。我拿起架上的裝飾品朝向倒在地上的丈夫腦袋用力砸了下去。

那是感謝我在全市推廣「花開遍地」的獎盃,上面還刻了我的名字。

我一隻手握著沾了血的獎盃,叫了救護車後報了警,坦承我殺了自己的丈夫。

丈夫被抬上救護車時已經斷了氣。

如果只是推倒他,還算是正當防衛,但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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