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寶石

我出生在瀨戶內海上的一個小島,對我來說,令人懷念的故鄉風景既不是大海,也不是橘子園。

而是窗外的一片煙草田。

我在東京生活已經十五年,當我這麼說時,沒有一個人腦海中能夠浮現和我腦中相同的畫面。即使我告訴大家,煙草在變成茶色的碎片之前,是柔軟的黃綠色大葉子,莖的前端會綻放出楚楚動人的粉紅色小花,也沒人能想像。有人問,那是怎樣的花?我回答說,和茄子的花很像,對方居然莫名其妙地反問,茄子是蔬菜,也會開花嗎?

對大部分人來說,煙草就是包在煙紙里的茶色葉子,茄子就是細長形的紫色蔬菜。雖然有人聞到煙味就皺眉頭,但我很喜歡煙味,只不過我說的煙味不是會冒出黃煙的香煙味道,而是剛採下的黃綠色葉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變成茶色時散發出的香味。

我家那棟屋齡超過五十年的兩層樓木造房子後方,有一片差不多八十坪大的農田,除了茄子以外,一年四季都種植當令蔬菜,周圍還種了會開花、結果的樹木。住在老家的時候,每到傍晚,我就會拎著籃子,好像去菜市場一樣,去農田裡採收。

農田的後方是一大片煙草田。煙草田周圍是五公里沒有鋪柏油的產業道路,周圍的居民經常在那裡散步。

如今,已經看不到煙草田了。

可能是因為香煙的煙不僅會影響吸煙者的健康,還會影響周圍的人,因此,香煙逐漸遭到社會的排斥。從十年前開始,煙草田漸漸改種其他蔬菜,從五年前開始,有一部分經過整地後作為建築用地。

這次是我三年來,第一次回老家。

我並沒有和家人鬧不愉快。如果我有兒女的話,父母應該會叫我每年都回家,但對於三十多歲的單身女兒,只要偶爾打打電話,確認我還活著就夠了。而且,家裡還有一個比我小兩歲,處境也和我相同的妹妹。

二樓兩間三坪大的兒童房原本用紙拉門隔開,如今紙拉門被拆掉,成為成年以後,終於享受到獨生女待遇的妹妹的城堡。我搞不懂她為什麼花錢搜集一大堆只要去倉庫翻找,要多少有多少的昭和初期的舊傢具和舊擺設。房間變了樣,連窗外的風景也都變了樣。

窗外是一棟三年前建造的老人福利院,橘色的屋頂和白色的圍牆很像是歐式公寓,乍看之下,不像是老人福利院,但看到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各個房間幾乎都沒有亮燈,就會覺得果然是老人福利院。

白色圍牆繞在房子周圍,圍牆內種了開紅花的樹木。是大花四照花嗎?通常都是開白色的花,紅色的栽培不易,可見得到了悉心的照顧。在建造這所老人福利院的同時,也修整了周圍的產業道路,如今,可以繞著鋪了歐式石板的五公里產業道路一周,欣賞四季的花草樹木。

這所老人福利院由政府出資建造,不了解內情的人看了或許會皺眉頭,覺得浪費了國民的納稅錢,但是,這所老人福利院的戒備森嚴不光是為了入住者,更是為了周圍的居民著想。如果覺得羨慕,可以在調查清楚這到底是怎樣的老人福利院之後,請政府也去自己住的地方建造相同的設施。

即使是無法想像煙草田的人,當他們聽到我說窗外就可以看到老人福利院時,能夠想像出那個畫面嗎?雖然我家的人已經習以為常,但對大部分人說,仍然是一件很奇特的事。

我再度仰頭從一樓到六樓細細打量。紙拉門打開了,妹妹單手拿著托盤走了進來。

「你介意燦爛院嗎?」妹妹問站在窗邊的我。這家老人福利院叫「燦爛院」。

「雖然房子很漂亮,但治安沒問題嗎?」

「完全沒有問題。基本上,住在裡面的人不會外出,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我們擔心的事,事情沒想像的那麼糟啦。」

妹妹把漆器圓形托盤放在那張連續劇中、頑固老爹翻桌鏡頭中常出現的圓形矮桌上,用茶壺泡茶。我拉起窗帘,背對窗戶坐在矮桌前。

三年前回家的那次,家裡召開了一個小型家庭會議。與會者是父母、我和妹妹,會議主題為是否同意老人福利院建造在我家後方。雖然不是建在我家的土地上,但福利院特地派人來徵求我家的同意,原本以為他們很有良心,但聽了詳細的說明,又看了資料,終於了解了其中的理由。如果他們事先不打一聲招呼就擅自建造那家老人福利院,恐怕真的會被告上法院。

聽負責和我家交涉的聯絡人說,之前他們找了多塊預定地,但和預定地相鄰的住戶團結一致,大力反對,至今為止的交涉全都遭到了拒絕。幸好目前這塊預定地只和我家相鄰,只要我家同意,他們就可以在這裡興建了。

父母擔心的是陽光的問題。老人福利院是島上獨一無二的六層樓鋼筋建築,一旦會對屋後的農作物產生不良影響,就無法同意他們興建。我和妹妹都很受不了父母,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擔心吧?我家平時大門和檐廊的門都敞開著,如果神志不清的老人擅自闖進我們家怎麼辦?等到遭受危害之後,再後悔早知道就不該同意就來不及了。即使那些老人不會外出,搞不好三更半夜會發出怪叫聲,或是有些老人會動粗,所以,該擔心的不是農作物,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沒想到父母在這個問題上意見一致。

——這種事要發生了之後才知道,杞人憂天也沒用。

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

——如果家裡有可愛的孫子,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這就叫做躺著也中槍。我每年最多只回來一次,說起來有點事不關己,所以很快就閉了嘴,但住在家裡的妹妹不肯輕易讓步。

——你們都上了年紀,即使發生什麼也無所謂,你們也該為我想想,未出嫁的女兒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

——既然這樣,那你就趕快找個人嫁了吧。

——不用擔心,反正老人福利院也不是三兩天就能造好的,就當作是比賽吧。

我媽並不是在諷刺妹妹,而是真心希望我們兩姐妹中,至少有一個趕快結婚。我發現原本打算結婚的男人是個超級媽寶,才剛分手不久,根本不考慮結婚的事,所以立刻和父母站在同一陣線,同意建造老人福利院。於是,三比一,少數只能服從多數。

聯絡人拿著根據日照率計算出來的資料,向父母說明並不會對屋後的農作物造成任何影響後,立刻在同意書上蓋了章。雖然不是造自家的房子,聯絡人卻跪坐在我們面前深深鞠躬,幾乎把頭磕到膝蓋了。

——你們是全日本心胸最開闊的一家人。

「茶泡好了。」

古董集市買的有田燒茶壺內飄出綠茶的清香,高雅的香味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用力呼吸。難道是鄉下的空氣襯託了茶的香味?和我帶回來的「松月堂」最中餅應該絕配,但必須把最中餅放在佛壇前供一晚上,而且,這畢竟是知名的和菓子店一天只賣二十盒的限量商品,我不想比父母先吃。

我家向來和奢侈的東西無緣。我媽經常說,大家一起吃便宜貨,比一個人吃高級貨幸福多了,從來沒有想到其實可以大家一起吃高級貨。所以,要等一家四口到齊後,才能吃最中餅。

「你在減肥嗎?」妹妹問。

「如果在減肥,怎麼可能回來?」

我的體質偏瘦,再加上每次回來,眼睛下方就掛了兩個黑眼袋,讓我媽看得心生憐憫。我每次回家,她在吃飯時就不停地幫我的碗里夾菜。今天晚上,我也十二萬分享受了一家四口暌違三年的雞肉丸火鍋。

父母胼手胝足地供我讀完大學,我身為兩姐妹的長女,沒有回老家盡兒女之責,在都市自由自在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至少在回家探親時要好好孝敬父母,但可惜我也手頭拮据,尤其這一次,買一盒五千圓的最中餅已經是我的能力極限了。看到我三年前買給父母的防風夾克袖子已經磨破了,他們仍然穿在身上,內心忍不住隱隱作痛。而且,我媽胸前還別了一個好像小孩子公主玩具組合中的大胸針。

那到底是什麼?我好像在哪裡看過,但因為戴在防風夾克上面實在太不搭了,我無法開口發問。

「這個給你吃。」

妹妹從銀色的仙貝盒子空罐里拿出一個熟悉的小盒子。那是「松月堂」金盒包裝的和三盆糖。

「喂!家裡怎麼會有這個?」

「別人送的。姐姐,我記得你很愛吃和三盆糖?這種糖雖然好吃,但沒辦法一口氣吃很多,所以怎麼吃都吃不完。媽還說,乾脆泡咖啡的時候當砂糖用。」

「開什麼玩笑?這是夢幻糖果耶。只有京都總店的老主顧才能買到,而且一盒就要三萬圓。」

「三萬?所以像砂糖這麼小的一塊就要一千圓?不可能!你是不是把三千圓記成三萬圓了?」

妹妹說完,打開盒子,把一顆做成菊花圖案的和三盆糖丟進嘴裡,我差點「啊」地一聲叫起來。不光是盒子,我也見過那個菊花形狀。我們公司出版的雜誌上曾經介紹過,國民天后演員在慶祝古稀之年時,曾經送和三盆糖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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