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被趕出那裡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喜歡從面向南側的大窗戶眺望大海。也許對我來說,眺望浮著無數小島的平靜碧海,就像呼吸那麼自然。

所以,無法繼續呼吸的我幾乎要崩潰了。

我從小在小島上長大,在那天之前、在被趕出「城堡」之前,我的人生宛如小島周圍的大海般平靜。

外公、外婆在海岸旁建造的那棟洋房,無論牆壁還是屋頂都是白色,以前,島上的人都稱之為「白城」。母親是獨生女,再加上她長得美,所以大家都稱她「白城公主」,聽說島上的人都很愛她。公主長大之後,和一個來自島外、在公主父親的建築公司任職、工作能力很強的精悍王子結了婚。不久,當公主的父母因病雙雙過世後,他們生下一男一女,過了十七年幸福快樂的生活。公主的女兒和兒子也很快樂。

我身為公主的女兒,雖然外型和母親相像,但完全沒有公主味。母親常說:「希美缺乏亮麗的光彩,這樣怎麼可能遇到優秀的另一半?」我並不是故意讓自己不引人注目,只是比起在眾人矚目下笑容可掬,我更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發呆。

我才不要那種吸引男人目光的亮麗色彩。相反地,我認為在維持身而為人的最低限度生活時,這是最先必須丟棄的東西。

所謂「前兆」,就是事情發生之前發出預告的一些小細節,但總要到事情發生之後,而且往往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現原來那是前兆:啊,我想到了,難怪那天西方的天空一片鮮紅,難怪平時很乖的小狗似乎在害怕什麼似的狂吠不已,難怪那天氣色特別差,難怪,難怪,難怪——

不景氣的情況席捲了整座小島,公司幾乎已經沒什麼業務了,父親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他開始推說太累了,不吃母親做的那些即使昧著良心也不會說好吃的菜。在他生日的時候,全家隆重地為他慶生,他卻無法感到快樂。

雖然即使發現了前兆,恐怕也無法阻止任何事的發生,但至少可以作好心理準備。然而,那一天卻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高二的秋天,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周六午後,我上午去學校參加模擬考後回到家,發現母親靠在大門走廊的柱子上,抖著肩膀放聲大哭。母親個性溫柔,臉上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正打算叫她時,屋內傳來弟弟的吼叫聲:「這是要幹嘛?」我慌忙衝進屋裡,發現我的書桌擋住了一半的門。我的書桌怎麼會在這裡?而且上面還放著書,抽屜里的小東西也還沒有拿出來。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抱著大紙箱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從沒有封好的紙箱內,露出了我讀小學時,聖誕老人送我的絨毛熊娃娃。為什麼把我房間里的東西搬出來?那個男人穿著工作服,我最先想到可能要裝修。但如果是裝修,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你自己滾出去就好了!」

二樓傳來洋介的聲音,隨即一陣咚咚咚的巨響,洋介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我跑向洋介,抬頭看著樓梯,發現父親站在那裡看著我們。

「……你對爸爸做了什麼?」

「姊姊,他瘋了。」

洋介痛得扭曲著臉說。在此之前,父親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們。父親個性開朗,像一棵大樹一樣保護我們,無論遇到什麼事,都可以一笑置之。昨晚,我們也一如往常地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吃飯,現在他卻把弟弟從樓梯上推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走上樓梯,父親對我說:

「趕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我房間里的物品都裝在紙箱內,胡亂地丟在走廊上,讓人驚訝那個三坪大的房裡原來放了那麼多東西。我走進清空的房間,發現一個女人背對著我站在那裡。這個陌生女人身材高高瘦瘦的,一頭飄逸長發,年齡介於我和母親之間。她感受著從窗戶吹進來的海風,「嗯~」地伸了一個懶腰,轉過頭。

「對不起,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我的房間。原本覺得好像在趕你走,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但沒想到這裡的景色比我想像中更美,所以我就不客氣了。」

你的房間?這個女人在說什麼?我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發現窗邊放了一個漂亮的大梳妝台,木框上雕刻著百合花紋,一看就知道很昂貴,和這個房間,不,和這個家很相稱,雖然是全新的梳妝台,但好像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這裡。梳妝台上放了一個細頸銀花瓶,不知道是要用來插花,還是和梳妝台一起訂購的,只是暫時放在那裡而已。細頸花瓶上也有精細的雕刻,我默默地站在那裡,父親走了進來。

「從今天開始,我要和她一起生活。」

房內只有三個人,父親的聲音冷冷地將我拒之門外。他繼續流暢地說了下去,想必已經對母親和弟弟說過相同的話。

我決定要自由地生活。我賺的錢,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吃我想吃的東西,和我愛的女人一起住在這個家裡。這十七年來,我為了你們忍耐、剋制了自己的慾望,但是,一切都到今天為止。我們家的男人都很短命,沒有人活過五十歲,我老爸活到四十八歲,我爺爺三十八歲就死了。你們之前幫我過生日應該知道,我上個月四十七歲了,所以,我重新思考了我的人生。人生五十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我要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嗎?我入贅進來這個家,為了重整即將倒閉的建築公司,不辭辛勞地努力工作。我已經對得起這個家了,有權利為自己活這最後三年,所以我把有必要和不必要的東西分開了。也許身為父母,即使犧牲自己的人生,也要讓兒女幸福,但是我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這麼想。我希望自己幸福。希美,我並不是覺得你和洋介不可愛了,不過只要有你們在,我就必須有所犧牲,所以在變成那樣之前,只好請你們離開。

如果父親那時候患了不治之症,或許我會覺得他這番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他非但沒有得大病,甚至沒有看過他感冒,他說這些太莫名其妙了。父親的曾祖父死於戰爭,祖父死於車禍,都不是死於遺傳性疾病,他卻說自己只剩三年的壽命。

「你滾就好了!」

洋介不知道什麼時候上樓來了。他跳到父親身後,從背後架住他的身體,但是像母親般細瘦的洋介,當然打不過在工地現場磨練多年的父親,父親轉眼之間就把洋介按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拳頭猛捶洋介的臉。

不要!我想大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既然覺得自己會死,那今天就去死啊!」

洋介嘴角流著血,用盡渾身力氣大叫。父親對著他的臉又揮了一拳,他怎麼能夠毫不猶豫地毆打自己的兒子?

「不要!」

這次,我終於叫了出來。我求助地看著那個女人,她若無其事地望著窗外,舒服地感受著海風。

「……去死啊。」

洋介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父親再度舉起手。

「不要!」

洋介會被打死!我沖向梳妝台,拿起花瓶高舉起來,用力砸了下去。

是因為看了西崎的短篇小說,才會喚醒這些早已燃燒殆盡的記憶嗎?〈灼熱鳥〉——乍看標題,還以為是科幻故事,原本帶著好奇的心情,想一探擁有那張俊俏臉蛋的人腦海里是怎樣的世界,沒想到內容這麼沉重。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讀了都會感到沉重。不知道是因為寫得不夠深入或表現手法太誇張了,我不是評論家,所以說不清楚,但那些過著幸福生活的人可能只覺得「有點怪怪的」。像安藤那種積極樂觀的人讀了或許會覺得無聊透頂,看到一半就不想繼續看下去了。

嘴裡有一種沙沙的感覺,我只看了四分之一就不再繼續看了,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故事的空氣將為已經埋葬的記憶提供氧氣,會突然冒出熊熊大火。

作品中,那個在窗邊仰望天空的女人讓我聯想到那個女人。你知道我如果有來生,想變成什麼嗎?她轉過頭,膚色黝黑的男人——父親露出潔白的牙齒回答說:「你想要當鳥吧?」

那種女人怎麼可能想要當鳥?那種活得自由任性的女人,只因為想住在海邊,就挖空心思逮到了島上的有錢人,即使對方已有妻兒,她仍然帶著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侵門踏戶,站在窗邊吹海風。那種人即使有來生,仍然想要當人,當一個貪婪的女人。

真希望和作品中的那對男女一樣,父親也遭遇凄慘的命運,然後乾脆早日去地獄報到,因為他上個月滿五十歲了,已經活夠了吧!

——慘了!快溢出來了。我慌忙關上瓦斯爐。

收起〈灼熱鳥〉之後,我突然很想煮菜,拿出冰箱里所有的食材做了洋芋燉肉。做的量是平時的三倍,即使分一半給房東爺爺,剩下的也要連續吃三天,而且三餐都得吃這道菜了。對了,再分一點給安藤和西崎,上次颱風時,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有足夠的保鮮盒。

我把剛做好的洋芋燉肉分裝在保鮮盒內,先去位於一樓最裡面那一間的房東爺爺家。下午三點,他可能會拉住我下一盤棋,但我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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