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二十八日(二)

01

真是受夠了,這種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什麼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我今天就要和這裡說再見。

一開始還算順利。

我換上運動服,穿了厚底球鞋,帶著裝了冰麥茶的水壺出了家門後,從公車站走到老人贍養院也不覺得辛苦。雖然館內很臭,但我知道只要五分鐘後就會習慣,所以也不以為意。

沒想到才工作了半天,我就快累死了。

一大早,我就和大叔一起用拖把擦館內的走廊和樓梯,之後,又用抹布擦了紗窗和牆上的架子。總算窗明几淨了,沒想到走廊和樓梯上又到處是灰塵。無奈之下,只好又擦一次走廊和樓梯。

結果,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中午了。都是大叔的錯,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事。

我不僅身體疲憊,心也累了,這也是大叔的錯。

他的態度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他拿著拖把打算清潔我已經擦過的地方,我極其委婉地提醒他:「高雄先生,那裡我已經擦過了。」他只是板著臉說了聲:「對不起。」但如果不小心給老人家添了麻煩,比方說,不慎踢倒了拐杖,或是把水桶里的水潑在地上,他就會誇張地跪地磕頭說:「哎呀呀!我又犯錯了。大人,懇請您要原諒我啊~」

光是這樣的話,我會認為他是把這些老人當成是重要的衣食父母,所以勉強能夠接受。但他在小澤阿姨面前也握著手,恭敬地鞠躬說:「美麗的小澤太太,這件事就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至於他在為什麼事道歉?只是為了區區瑪德蓮蛋糕。

工作人員休息室內放了很多點心,旁邊寫著:「請自由取用」。那是來探視老人的訪客帶來「請大家享用」的。有些是帶給老人吃的,但因為糖分太高等會影響老人健康的原因,無法直接交給當事人,所以就轉送給工作人員。

看到阿啰哈跌倒之後又馬上像一條活龍,我覺得老人超可怕,簡直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而是工作人員隨時在為他們的健康把關。訪客送來的點心都是平時很少有機會吃到的高級貨。

「啊,我記得這種禮盒裡有抹茶口味的。」

小澤阿姨走進休息室準備吃午餐時,看著已經空了一半的瑪德蓮蛋糕禮盒這麼說。剛才幾個職員一起分享時,大叔剛好把抹茶口味的吃掉了。

禮盒中並不是只有一個抹茶口味的,他也不是知道小澤阿姨喜歡吃,所以故意把最後一個吃掉。他只是順手拿起盒子最角落的那個放進嘴裡。

比起小澤阿姨這件事,他給我添的麻煩才大呢!

由此可見,他並不是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度,只是討厭我罷了。

搞不好所有的人都討厭我。大叔笨頭笨腦的,所以內心的想法全都表現在態度上,大沼阿姨、小澤阿姨和其它職員可能都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不僅如此,那些老人說不定也都在罵我。

那個小女生完全派不上用場,只會在這裡礙手礙腳。什麼都不會做,還敢來這種地方,太不自量力了——諸如此類的……我不想繼續留在這裡了。

——我從後門溜了出去,但要去公車站時,必須經過正門,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慘了,有人在那裡。

是一個老太太,看起來像是住在這裡的老人。她可以一個人出門嗎?

和我沒關係。我視若無睹地超越了她。

「——喂,你給我站住!」

「啊?」我被她叫住了。

「你剛才是不是叫我去死?」

什麼?她在說什麼?老太太用極其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她也是老人痴呆症嗎?

「我、我沒、說這種話。」

「不,我聽到你叫我去死。」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說這種話?……」

「大家都在說,同房的人、年輕人都這麼說。他們以為我聽不到,其實我全都聽到了。」

她哀傷的雙眼從我身上移開。所以,她想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嗎?好可憐,她住在老人贍養院,居然也被人罵「去死」,太過分了。

「坂口奶奶,沒有人這麼說,也不會有人這麼想。」

這時,傳來慢條斯理、親切而又洪亮的說話聲,是大沼阿姨。

「看吧!她叫我去死。」

老太太看著我,等著我附和。——不,我沒有說這句話。

「沒有人這麼想,趕快跟我回去吧!」

大沼阿姨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蹲下身體,看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老太太雖然嘴裡嘀嘀咕咕地說什麼「我才不會上當」,但並沒有推開她的手或是反抗。

「草野,謝謝你,影響了你的休息時間。我會帶坂口奶奶回房間,沒事了。」

大沼阿姨安慰著老太太,帶她走進了正門。

謝謝?她以為我看到老太太擅自走出去,所以特地追出來或是在這裡找到她嗎?……原來她叫坂口奶奶。

老太太是不是想要我攔住她,才故意指責我罵她「去死」?還是果真以為大家都這麼說她?也許是以前曾經有人這麼說她,才會讓她有這種錯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個老太太真可憐。

她似乎有點耳背,要是別人在聊天時,她以為在叫她去死,那在這裡的集體生活應該很辛苦。

——啊,已經這麼晚了,我要回去工作了。大叔一個人準備插花教室一定忙不過來。

牧瀨在圖書館準備聯考,今天是我第五次坐在他旁邊看書。

雖然牧瀨稱之為「圖書館約會」,但這種約會完全沒有心動的感覺。他穿著這一帶最好的男子高中的制服,我還期待可以在不影響他溫習的情況下,讓他教我功課,事實證明我是異想天開。因為已經是高三的暑假了,他還在看「數一基礎」。

我們的閑聊也無聊透頂。他上次說:「不知道酸梅的樹是不是在澆水的時候也要撒鹽。」只能說他是個自以為聰明的白痴。

嗶嗶嗶……牧瀨的手機響了。即便是放暑假,他也把讀書時間設定成和學校相同的時間。

休息時,我們會一起走去陽台。牧瀨去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可樂,遞給我說「請你喝。」

我不喜歡別人請客,因為我討厭欠別人的人情。但牧瀨認為男生請客是天經地義的事,聽他這麼說,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只能心存感恩地接了過來。

我們一起坐在長椅上,喝了一口可樂後,我問他:

「牧瀨,你看過屍體嗎?」

「——看過啊!」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答案竟然是出乎我意料的「看過」。我在發問之前,認定他絕對沒有看過。

「也不能說是看過屍體——反正,就是看著他死。」

「你是說,你曾經為家人送終?」

我以為是他父母、兄弟或祖父母死了,所以小心翼翼地問,但牧瀨一臉輕鬆的表情。他轉頭看著我時,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喜悅。

「更加驚悚。真的太巧了,是今年放春假的時候,那天上午,我去學校參加模擬考。那時候,已經過了早上的尖峰時間,我站在空空蕩蕩的月台上,站在對面月台的大叔突然從手上拎的紙袋裡拿出很多紙片撒向四周。我覺得他很奇怪,所以就看著他,沒想到電車進站時,他跳到鐵軌上……他的手飛到了我面前。」

意想不到的發現和浮現在腦海中的痛苦影像,令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牧瀨把可樂罐放在腳下,繼續說道。

「紙片飄落下來,剛好落在掉在我眼前那隻手的手掌上,簡直就像是電影里的畫面。」

我情不自禁地發揮了想像力。如果這張紙是他最愛的女人寫給他的情書,就太有戲劇張力了。

「你被嚇到了嗎?」

我很想聽下文。牧瀨的視線望著遠方,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當時,我只覺得很噁心,很受打擊。因為我是目擊者,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向警察和車站人員說明我看到的情景,說著說著,我開始能夠冷靜地面對人死亡的瞬間……可以說,從此之後,我的人生發生了改變。」

「怎樣的改變?」

「嗯,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我領悟到『死』就是『退場』,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人通常會說是game over或reset,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那些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白痴才會這麼想,話說回來,那天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其實,『死』就是退出這個世界,即使少了一個人,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地球照樣轉,而且會永無止境地轉下去;即使人有來生,也只是中途加入而已。既然這樣,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儘可能長時間和這個世界相處,了解包括自己在內的世界是怎樣改變的,不是嗎?」

「——嗯?」

上次紫織也一樣,為什麼人在談論死亡時,都會有一種恍惚的表情?原以為牧瀨只是比我大一歲的笨蛋,沒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