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十七日(五)

——不舒服到了極點,簡直就是地獄。

雖說這是一所公立女子學校,但除了教職員辦公室和學生餐廳以外,其它地方都不裝空調,這對健康會有影響吧?拉起厚實的窗帘,全校三百六十個學生齊聚一堂的體育館內簡直就像是三溫暖。而且,還混合了各式各樣體香劑的味道,充斥著好像放在公共廁所那種業務用芳香劑般的臭味。

在這種地方坐兩個小時,簡直就是活受罪。

過完周末的兩天後,就開始放暑假了。

今天只上半天課,但與其來參加這種無聊的例行課程,不如趁早放假。一年級的時候還覺得既然學校規定,只能乖乖照辦。升上二年級後,就覺得單程走三十分鐘特地趕來學校實在蠢透了。

無論如何,至少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在炎炎烈日下的操場上舉行了班際壘球大賽。

好幾個學生都中了暑,就連保健室的老師也昏倒了。我擔任救護員,只能用浸過冰水的濕毛巾,放在那些躺在樹蔭下的同學臉上做為應急處置——

你想謀財害命嗎?!我是卧床不起的老人嗎?!你是惡媳婦嗎?!

那些中暑的同學罵聲連連。不過,我已經做過實驗證明,這種方法是無法輕易取人性命的。

今天是人權電影鑒賞會。

有什麼電影值得全校學生即使忍受這種不舒服,也非要一睹為快?

電影片名是「真情世界」。為電影中兩個少年男主角配音的是傑尼斯雙人偶像團體,電影的內容是——

少年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和母親相依為命,新搬來的鄰居家中有一個罹患艾滋病的少年。聞愛滋色變的附近居民對新鄰居少年避之不及,然而,這兩名少年漸漸建立了真誠的友情。

電影開演還不到二十分鐘,已經有人開始啜泣。根本還沒演到感人的橋段。大家都是以愛滋少年將死為前提看這部電影,所以,即使遇到歡樂的場面也忍不住落淚。時間差不多了。

聲音——從後方傳來。

嘶嘶嘶嘶嘶……誇張而拚命吸鼻子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在搞笑。

是敦子。

她用我在她生日時送她,花了我一千兩百圓的LIZ LISA手帕,輪流拭著眼角和鼻子。

她以前即使在看《小狐阿權》和《哭泣的紅鬼》時也不會哭。不,應該說,她以前不是學人精,也不是那種會假哭的女生。

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去上劍道教室「黎明會」時,那裡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女生。她個子高高的,膽子卻很小,每次被老師大聲斥責,她就會戴著護具逃走。但是,她是我第一個記住名字的人——草野敦子。

得知我們兩家住得很近後,我們會一起去劍道教室,但下課後,很少一起回家,倒是我經常會幫她送東西。沒想到一年後,敦子去參加各種比賽,都一定會帶著獎盃和獎狀凱旋歸來。

我在練習時比她認真好幾倍,直到小學五年級放棄為止,一次也沒有贏過她。

敦子的運動能力並不算特別優秀,但她的瞬間爆發力和反射神經特別敏銳。她可以在間合 之外,在對方跨前一步也無法觸及的距離縱身一跳,迅速擊面。這是她的拿手絕技。

雖然被她擊中時很懊惱,但在參加團體賽時,敦子「跳躍」那瞬間可以讓人覺得勝券在握,彷佛身體也隨著她一起跳了起來。

勝利的跳躍——道場的老師用這種方式形容。小學六年級時,在一場規模不是很大的比賽中,敦子靠著這個跳躍贏得了全國冠軍。

但是——

中學三年級的夏天,參加縣賽的決賽時,敦子在跳起來時扭傷了腳——聽說是這麼一回事。

我沒有去看那場比賽,所以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那次之後,敦子放棄了劍道。她放棄了跳躍,放棄了跑步,也放棄了激烈運動。

當時,她因為在體育方面表現優異而獲得推甄,得以進入鄰市一所文武雙優的名門私立高中——黎明館高中,但她拒絕了。

她受的傷應該不至於嚴重到會留下後遺症的程度。

結果,她進入了重視傳統和禮節,卻不怎麼優秀的女子高中——櫻宮高中。

入學典禮當天,敦子把玩著從創校至今,款式幾乎沒有改良過的古董級水手服上的紅色領巾,像是悲劇女主角般哀嘆:「我不想穿這種制服。」她一定對身旁穿著相同制服的我視若無睹。

「還好啦!只有這個年紀才能穿水手服。」我試著安慰她。

「由紀,你當然好啦!櫻宮高中的櫻井由紀,聽起來就很吉利,但是,我……唉!你怎麼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我當然不可能了解——你到底想要我了解什麼?

要我了解你的腳明明沒問題,卻不上體育課?還是會因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過度換氣症?或是無論去其它教室、上廁所、吃便當,都不敢單獨行動嗎?

還是要我了解敦子你的孤獨不安?

即使我能了解,也於事無補。

——我將視線移回銀幕。兩名少年努力征服死亡。

有一天,新聞報導說,在遙遠的城市發現了一種專治不治之症的特效藥,於是兩名少年踏上旅途,打算尋找這種葯。但是沒想到這是一則假新聞,兩名少年失魄落魄地回到家。然後,死神造訪,少年向好友道別後,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劇情進入高潮,吸鼻子的聲音、啜泣聲和哭泣聲也達到了顛峰。

啊哼!嗚嗚嗚嗚嗚……

體育館內,用力擤鼻涕的聲音和裝腔作勢的哭聲此起彼落。敦子用LIZ LISA的手帕擤著鼻涕,用在校門口發的補習班廣告面紙擦著眼淚。

她弄反了,而且今天演得有點過火了……

因為擔心遭到同學的排擠,敦子拚命和其它人保持相同的步調,完全沒有察覺誇張的動作反而讓她顯得和其它人格格不入。

——我將目光移回銀幕。少年把鞋子丟進河裡。

少年完成了約定的儀式。雖然死亡造成了分離,但他們的友情並沒有結束。死亡,讓他們的友情永垂不朽……

雖然這部電影令人感動,但我哭不出來。歸根究底,這只是別人編出來的故事。那兩個容貌俊俏的少年只是在扮演別人創作出來的角色,下戲之後,轉身說聲「辛苦了」,領了便當,彼此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掉頭回家了。

但大家好像在參加「感動比賽」似的紛紛掏出手帕擦眼淚,她們不是對那些看韓劇哭得唏哩嘩啦的歐巴桑嗤之以鼻嗎?真受不了這些人。

莫名其妙。

現實生活中哪有什麼友情?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人走完全相同的人生,總有一天會分道揚鑣,生命中重要的人的順位也會不斷改變。

所以,應該在此之前就有所體會。

但看到她擦著根本沒有流淚的眼睛,我覺得要她體會根本是不可能的。

——敦子,我沒說錯吧?

01

我覺得兩名少年好不容易成為好友,其中一人因為生病而死去實在太可憐了。我以後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感想到此結束。

終於寫好了。咦?大家怎麼還在寫,只有我一個人抬起頭。大家到底在寫什麼啊?每個人寫的內容都大同小異,有什麼好寫的?只要寫「很好看」這幾個字,不就解決了嗎?

「至少要寫滿稿紙的八成,否則要重寫。」

三十多歲的班導師看著我說。我的字寫得很大,但不要說八成,就連兩成都沒填滿。對了,我忘了寫重要的心得。

我以後也要珍惜友情——終於湊足兩成了。

朋友。

由紀坐在靠窗最前面的座位上振筆疾書,仰頭看著右上方四十五度角……接著又低頭寫了起來。

她在寫什麼?她根本沒有受到感動。回教室的時候,我對她說:「真好看。」她卻一臉無趣地打著呵欠。看電影的時候,她絕對沒有流一滴眼淚。

眼淚。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看過由紀流淚了。不光沒有看過她流淚,她臉上也幾乎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不笑,也不生氣,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學五年級,她的左手受傷後,整個人都變了。

有一天早上,由紀左手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繃帶來上學。

「你怎麼了?」我問她。

「我半夜想去喝水,杯子破了,我不小心割到了手。」她這麼回答。

她因為這個無聊的原因,手的握力只剩下三,只好放棄劍道。

即使說笑話給她聽,她也不笑;兔子死了,她也不哭;男生調侃她,她也不生氣。

她總是面無表情。

會不會是我做錯了什麼?

「由紀最近怪怪的,還叫我不要去她家。」

「由紀的阿嬤生病了,把全家都鬧得雞犬不寧。」

當我回家抱怨時,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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