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晝夜更迭,四季輪轉,青草枯榮,歲月無情,時光從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也許正是光陰催人的緊迫,使得偉大的女皇在剛剛改元久視之後的第二年,就再次更改年號。於是,大周幅員遼闊的疆域上,人們又得開始習慣一個全新的年代名稱——大足。

大足元年初秋的一個傍晚。當絢爛晚霞披上天山之巔的冰峰時,寧靜的裴家小院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大約五十不到的年紀,氣宇軒昂,舉止不俗,倒是庭州這塞外邊城中頗難一見的文雅人物。阿月兒聽裴素雲與他寒暄,方才知道來人名叫裴朝岩,正是狄仁傑曾提到過的國子司業大人,也就是裴素雲的同族堂兄。

原來久視元年年末,狄仁傑在逝世之前向武則天提出建議,在天山以北地區以庭州為中心,置北庭都護府。武則天從善如流,果然從大足元年起,在庭州正式設立了北庭都護府,原庭州刺史崔興大人升任第一任北庭大都護,官拜從二品。北庭都護府統管天山以北、阿爾泰山和巴爾喀什湖以西的廣大地區,轄領瀚海、伊吾和天山三軍將近十萬人的駐軍。面向西北形成屏障,抵禦任何來自東、西突厥的進攻。建立都護府是件大事情,加強軍事統轄只是一個目的,提攜周邊民生,發展農、林、商,牧亦是都護府的重任。大都護崔興弗一上任,便將所轄軍隊整編為田卒、開荒種地、屯昆放牧,一年不到的光景,本就通商頻繁、市井繁榮的庭州更是空前興旺,已成為「絲綢之路」上名副其實的關塞重鎮。為此,朝廷還向都護府選派了若干有學識的文官,以從政務方面助崔興一臂之力。這裴朝岩大人此次便是來就任都護府司馬的。

阿月兒可弄不懂這些複雜的背景,她給裴大人上了茶。就去了裡屋。裡屋的床邊,一個面目和善的婦人正在逗弄一個小嬰兒,阿月兒湊上去看,就見這嬰孩被逗得「咯咯」直笑,一雙黑白分明的小眼晴里好像蓄著兩汪清水,十分惹人疼愛。阿月兒也笑道:「都尉娘子,人人見了咱家這小小姐,都說長大了必是個大美人。你看呢?」高達都尉新娶的這劉姓娘子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嬰孩的臉蛋,一個動地點頭:「誰說不是呀,伊都干本來就是庭州的頭號美人兒,看小小姐的這輪廓,只怕今後比伊都干還要勝幾分呢。」

「媽呀,」阿月兒吐吐舌頭:「那咱家過幾年可清靜不了啦。」

高達媳婦道:「阿月兒,你怕什麼呀?過去錢刺史在時,全庭州的人就都對伊都干敬畏得不得了。現如今呢,雖說換成了崔大都護,可不還是對伊都干特別關照。你看看,就這大半年,但凡瀚海軍的軍官在本地有家室的,全住到這附近來了。阿月兒你是不知道,每天從早到晚,都有人盯著你家這院子呢。因此就算有人想來你家搗亂,他也得進得來啊!」阿月兒瞪大眼睛:「啊?我還覺得奇怪呢,怎麼瀚海軍上上下下的都搬到這條街來了,我還以為是高都尉的關係呢。」高達媳婦得意地咧嘴直笑,又神秘地小聲道:「阿月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往外說呀。還真是咱家高達安排的,讓他的那些弟兄們,帶著媳婦子女都搬到這附近來住。他說呀,這是崔大都護的主意,悄沒聲息的,就保護好了你們這一家子呢。」

阿月兒恍然大悟:「哦!還有這麼回事吶,那阿母她可知道?」高達媳婦撇一撇嘴:「我家男人說崔大人吩咐了,不讓告訴伊都乾的。不過我看她呀心裡明白著呢!」阿月兒連連點頭,高達媳婦意猶未盡:「我家男人講,保護好伊都干一家是崔大人給下的死命令,說是比別的任何事情都重要。不過我家高達自己也樂意,說什麼是男人就該為朋友兩肋插刀、肝腦塗地呢。」

「嗯,」阿月兒想了想,又吐吐舌頭道:「咱家小小姐的來歷你可不許對外人說哦。」高達媳婦道:「瞧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咱們小姐呀。就是那天上下幾來的仙女兒,沒別的來歷!」

兩人正說得起勁,突聽正屋中的談話聲升高了不少,兩人忙豎起耳朵細聽,原來是那裴朝岩大人在說:「素雲,你這一系雖然自曾祖父起就流落於西域邊陲,但到底是聞喜裴氏的淵源,行為總不應太過怪異放涎,才算不辱沒了裴氏門楣。且不說你當了多年的薩滿女巫,又是錢歸南的外室,為他育有一子,如今錢歸南負罪而死,狄仁傑大人在世時還操心要安排你回中原,你總該謹慎言行、好自為之才是。怎麼、怎麼竟然又有了個來歷不明的女兒?!這真真是羞臊死人也!」

阿月兒的臉色變了,再看高達媳婦,也是一臉不忿,緊接著她們便聽見裴素雲平和從容的話音:「堂兄素來在中原生活,自然不知道我們這西域女巫的規矩。女巫的子女從來都是不問出處的,素雲如今兒女雙全,此生之願足矣。今後素雲所圖的,不過是將一雙兒女平平安安地撫養成人,素雲覺得此乃人之常情,沒什麼可羞臊的。」一席話說得自是清高持重,也聽得阿月兒和高達媳婦轉怒為喜。

再聽正屋裡陷入寂靜,阿月兒朝高達媳婦擠眼睛,看來那位派頭挺大的老爺是沒話說了。又過了一會兒,裴朝岩悻悻然告辭而去。接著殊簾輕挑,裴素雲的身影出現在裡屋門前,右手裡還牽著安兒。「阿母,」阿月兒連忙起身去迎,安兒卻嬉笑著把手裡的東西塞給阿月兒,阿月兒叫起來:「哎喲,安兒,你又欺負我,明明知道我不會玩這九連環。」高達媳婦懷抱著女嬰過來湊趣:「瞧瞧咱們安兒小少爺。看上去有點兒痴傻吧。可弄起些古怪的玩意兒,一百個大人都比不上他,也真奇了!」

裴素雲抱過女嬰,微笑道:「嗯,還虧得他想得周到,說後院的冬青林毀了,怕安兒沒處玩耍,走之前特意去巴紮上找來這東西。誰知安兒一見就喜歡上了,玩起來還比任何人都靈。」她說著臉上就有些泛紅,越加煥發出難以形容的嬌艷之色,阿月兒和高達媳婦相視一笑,她們都知道裴素雲口裡的「他」指的是誰。

「玉領、玉領……」裴素雲輕輕呼喚著女兒的名字,女嬰在她懷裡笑得更是甜潤,高達媳婦都有些看呆了,眼睛不覺就有些濕潤,她抹了抹眼角,搭訕著問:「伊都干。小姐的名字真好聽啊,有什麼意思嗎?」裴素雲沒有回答,只是將溫柔的目光投向窗外,最後一抹夕陽正在雪峰之巔,畫出迷濛的殷紅色,真好似稀世罕見的高原血玉,在雲霧之後若隱若現。

深秋的霧氣再一次把橫亘在碎葉和沙陀磧之間的大楚嶺遮得嚴嚴實實,濃霧深鎖的山間小道上,周圍起伏不定、前後相連的山丘一座都看不見了。明明還是晌午時分,山路上卻晦暗無光,只看得清前後丈余的距離,連那一黑一白兩匹並排而行的神駿,也不得不放慢了腳步。不過馬上的兩人卻氣定神閑,兩雙銳目中閃耀著自信的光芒,絲毫不懼周遭環境的兇險,一邊行進還一邊不時隨興交談幾句,要不是這裡壓根沒有風景可看,還真會誤以為他們在遊山玩水。

突然,兩匹駿馬齊刷刷停下腳步,二人各自扯住韁繩,一起側耳傾聽。果然從白茫茫一片的前方,隱約傳來尖利的金戈碰撞之音,中間還夾雜著變了調的人聲,兩人相互點點頭,立即一起催馬,向前飛奔而去。重重霧障疾速退後,猛地他們又一齊勒住馬韁,眼前豁然出現小塊空地,刀光劍影斬開濃霧瀰漫,竟是兩幫人在激烈地捉對廝殺。正中央好幾個突厥莽漢在圍攻一名胡商打扮的漢人,此人手中一柄亮閃閃的寶劍舞得風起雲湧、氣韻非凡,雖以一敵眾卻絲毫不露怯意,劍虹所到之處突厥人血水飛濺,轉眼就給放倒兩個。稍遠些另一幫突厥人在對陣兩、三個家丁,他們的身後是好幾輛馬車組成的小車隊,車隊最前頭還站著個胡服女子,手裡端著把鋼刀,滿臉的怒不可遏,看樣子若不是因為大腹便便,肯定也要上陣廝殺的。

胡商打扮的人正殺得興起,突聞旁邊女人一聲慘叫:「夫君!」,他挺劍回頭,心中暗叫不好!原來那兩,三個家丁到底寡不敵眾。幾番搏殺之下或死或傷,車隊已失去保護,突厥人一涌而上,懷孕的女子危在旦夕。商人瞠目狂吼,無奈前後左右都是敵人,他一時還真突破無方,就在心急如焚之際,突然一匹黑色駿馬以迅雷之勢踏過突厥人的身體,威風凜凜地擋在女子和車隊前頭。

商人還沒反應過來,又一道白光從天而降,輕捷而穩健地落在他的身旁。寒芒閃爍過處,已是朵朵殷紅綻放,剛才還凶神惡煞的突厥人除去倒地不起的,剩下的個個面無人色、遲疑著朝後退去。「這位兄台,因何在此濃霧老林中與人纏鬥?」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素袍男子挺立在自己身邊,話說得像在隨意寒喧,神情更是一派平和,唯有右手橫端在胸前的寶劍上銀光灼灼,血水一滴滴地濺落於地。

商人大喜過望:「啊,我乃此地商販,正攜妻子去碎葉的途中,誰想遇到這幫突厥強盜!」素袍男子點點頭,慢吞吞地掃視面前的突厥人:「諸位,恐怕這裡沒買賣可做了。」也不知為什麼,自這兩名騎士出現後,那幫突厥強盜就嚇得魂飛魄散一般,只顧呆在原地顫抖,如今聽到素袍男子的話,突然像得到了命令,一起轉身撤腿就跑。此時,那擋在車隊前的黑衣壯漢開口了:「喂,你們跑什麼啊?莫如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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