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重生

「斌兒,你說,生死薄,會是什麼呢?」

七月中的洛陽,夜晚已有些涼意。狄府後院狄仁傑的書房,乳黃色的紗燈罩下朦朧的燭光,從半開著的窗扇間靜靜瀉出。狄春端著茶盤,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屋,望著相依而坐在榻上的一老一小,微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將窗戶關上。

狄仁傑聽到動靜,端起茶杯來飲了一口,笑道:「我說怎麼覺著有點冷呢,原來是窗戶沒關。」狄春道:「老爺,您一想起事來就冷熱不知的,這天漸漸地涼了,小斌兒又不肯說話,萬一凍出病來……」

「啊,你這小廝,我還以為你是關心老爺我,弄了半天還是心疼小斌兒啊。」

狄春撇一撇嘴不說話。自從將韓斌帶回洛陽之後,狄仁傑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親自教習他功課,除去處理公務之外,他幾乎把所有的空餘都給了這個孩子。每個晚上,韓斌都是在狄仁傑的書房中度過的,看書、習字、聽講……雖然韓斌還是不肯開口講話,但狄仁傑的耐心好地驚人,一篇一篇地給他講書,也不管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聽進去了。似平只有這樣做著,他沉痛的心才能稍微輕鬆一些。

因為韓斌總不說話,每個夜晚這書房裡其實就是狄仁傑在唱獨角戲。講書講厭了,他就對著這沉默的孩子講起別的來,講生活中的種種奇聞,講自己以前斷過的案子,講許許多多的往事……各種各祥的情緒和感觸,就在一個個乍暖還寒的夜裡,從他蒼涼的心中悄悄流淌出來,在那孩子明亮的雙眸中激起細小的浪花。實際上,這正是狄仁傑在過去十年中已經習慣了的生活,只不過那個一言不發專心傾聽的人換了而已。當然,所說的內容也有變化,因為狄仁傑和李元芳從來只談公事,不談其它,他們是最最嚴謹的上下級。

「老爺,『生死薄』不就是閻王派小鬼索命用的名冊嗎?」狄春進門時撈到一耳朵狄仁傑的問話,便隨口答道。「嗯,名冊。」狄仁傑檢查著韓斌剛臨摹完的一套字,在上邊畫著紅圈圈:「名冊……」他突然停下筆,若有所思地逍:「難道真的存在這樣一份名冊?」

「啊?老爺,什麼名冊?」

狄仁傑站起身,背著雙手在屋裡踱起步來:「聖歷二年的臘月二十六,一個晚上發生了三起命案,案件的現場都有『生死薄』的痕迹。那段時間,神都也確實盛行閻王按『生死薄』到處索命的流言,不過自那以後不久,這種傳言就銷聲匿跡了。」

「嗯,老爺,差不多吧。」狄仁傑點點頭,繼續思忖著道:「困為我向來不信鬼神幽冥的說沾,所以查案伊始就認定,所謂的『生死薄』是不存在的。果然,後來劉奕飛和傅敏案件的真兇相繼浮出水面,證實了我的判斷,案發現場的『生死簿』痕迹,只是兇手假借這個傳言故布疑陣、混淆視聽而已。」

「是啊,老爺。」狄春很努力地想了想,提醒道:「可是一共三樁案子,還有件沒破啊,就是那個胖和尚……」

「對!」狄仁傑猛然止住腳步,盯著狄春道:「圓覺的案子至今未破,他死亡現場的『生死簿』痕迹如何解釋,還是個未解之謎!因此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也許真的有『生死薄』?!」

狄春遲疑著道:「老爺,您是說真的有閻王爺的索命冊?」狄仁傑回到榻邊,慈愛地撫摸著正凝神細聽的韓斌的小腦袋,道:「閻王是肯定沒有的,『生死薄』即使存在,也一定是人間的產物,而且這份名單必然關係著某些人的生死存亡,是性命攸關的一樣物事,所以才會牽引出那麼許多離奇的案件來。」

思索片刻,狄仁傑又道:「另外,假如真有這樣一份名單,它的意義也頗為耐人尋味。既然名為『生死』,到底是關係到名單上之人的生死,還是持有這份名單之人的生死呢?」狄春晃了晃腦袋:「老爺,您說的話真繞,我聽不懂。」

「啊,哈哈哈哈。」狄仁傑捋著長須大笑起來,笑聲落下時他注意地看了看韓斌,親切地問:「怎麼了,斌兒,不開心了嗎?」

韓斌趴在桌上,握著筆將剛剛臨摹好的字紙塗了個一塌糊塗。狄春嘟嚷:「喲,這孩子怎麼……」狄仁傑朝他搖頭,走過去坐到韓斌的身邊,輕輕拍著孩子的肩膀,低聲道:「怪我,怪我,不該說什麼生啊死的……」愣了一會兒,狄仁傑忽然抬頭問狄春:「狄春啊,明天就是孟蘭盆節了吧?」

「是啊。」

「孟蘭盆節。」狄仁傑的笑容變得苦澀,他慢吞吞地道:「按例,明日宮中要舉行隆重的孟蘭盆會,我必須要入宮。要不,狄春啊,明天你帶著斌兒出去玩玩吧。他來洛陽也好些天了,還從來沒有出去過。」狄春遲疑著回道:「老爺,一直都是這孩子自己不肯出門啊,您看?」狄仁傑長嘆一聲,再次摟上韓斌的肩頭,聲音中似有無限的惆悵:「斌兒,孟蘭盆節是祭奠亡人的節日。在七月十五這一天里,亡敵之人會……會回家來看看,所以,活著的人們就要舉辦各種儀式來迎接他們:在寺廟裡有起度亡魂的法會;家家戶戶要準備祭品給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晚上,還要在水中放荷花燈,是為了給冤魄指引過奈何橋的路。總之,明天整個洛陽都會非常熱鬧,斌兒,讓狄春帶你去看看,好嗎?」

韓斌抬起頭來,狄仁傑不得不掉開目光,孩子那晶亮的眼晴又一次讓他的心鈍痛起來,他低聲道:「好吧,大人爺爺就當你答應了。狄春啊,領他去睡吧,我累了。」

夜更深了,在洛陽城北靠近皇城、達官貴戚聚居的街巷中,一部黑篷馬車悄聲緩行,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侯門府邸的後門邊。角門開啟,從裡面迎出的家人掀開車簾,車內之人顫微微探身下車,腳步踉蹌虛浮,險些摔倒。緊接著又有兩名家人上前,自車內抬出一個黑布包襄的長卷,迅速地隱入府中。

書房中,周梁昆來回不停地踱著步,臉色發灰眼底黝黑,那面目猙獰地直如被困絕境的野獸。聽到家人在門外輕喚,他「噌」地一聲便躥到門口,口中叫道:「啊,你總算來了。」門口,何淑貞抖抖索索地站著,似乎還在猶豫,卻被周梁昆毫無身份地一把扯了進去。兩名家人將黑布包裹的東酉抬入,放在地下。周粱昆勉強鎮定了下心神,裝模作樣地吩咐:「好了,你們都退下吧。哦,把守好院門,任何人不得入內!」

「是,老爺。」

周梁昆親自關上房門,回過身來,他長舒了口氣,蹲下身將布卷展開,一幅亮彩輝煌的編織地毯在青磚地上鋪開。周梁昆端起燭台,繞著地毯轉了好幾個圈,地毯在燭光映照下放出五色絢爛的光彩,給他灰敗的面孔添補上一抹亮色,周粱昆的嘴裡念念有詞:「淑貞,現如今就只有靠你了。」猛地,他抬起頭盯住何淑貞:「這麼說你總算把編織這幅毯子的方法回想起來了?我就知逍你一定能幫到我的!」

何淑貞被他悚然的目光嚇得渾身一震,垂首吶吶道:「周、周大人,想……是想起來了,不過,周大人,您能不能告訴老身,您到底要我幫您什麼?」周梁昆朝她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頭晃腦地道:「呵,呵,當初波斯國在太宗朝時進貢的這幅寶毯,放在鴻臚寺那麼多年,要不是三十多年前那次吐火羅的鑒寶專家來朝,品遍皇家所有的藏品只指出這一件寶物,卻又不肯講出其中的奧妙,先皇也不會心血來潮想到要我來破解其中的秘密。哼,想當初我還不過是個小小的四方館主簿,絞盡腦汁也搞不明白這幅地毯到底奇在何處,最後靈光一現,居然想到了去天工綉坊。」

何淑貞木獃獃地介面:「周大人您那時去天工綉坊,指明要找頭名綉娘,結果……就找到了我。」

「是啊。」周粱昆眼神恍惚,彷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其實我那也是病急亂投醫,都沒想到刺繡和編織根本就是兩回事,就抓著你到鴻爐寺,逼著你一定要把這毯子的奧妙研究出來……可哪裡想到!」他注視著何淑貞的臉,已然淚光點點:「淑貞,你竟然真的把這幅毯子編織的秘密破解了!你真是太能幹了!」

聽到周梁昆的誇獎,何淑貞卻並無半點喜色,皺紋密布的老臉更加蒼白,顫聲道:「命啊,這一切都是命啊。若不是為了破解寶毯的秘密,卑微的綉娘何淑貞又怎麼會認識您周粱昆大人!」周粱昆一愣,隨即用勸慰的語氣道:「哎,淑貞啊,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可嘆你我如今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各自的兒女。淑貞你儘管放心,只要你再幫我這一回,我保證替你找到兒子,不論他這次考得如何,我都會替他覓個一官半職,你們今後的生活可保無虞啊。」

何淑貞的臉上浮出一抹苦澀的冷笑:「周大人的好心老身感激不盡。只是周大人,您還沒說到底要老身做什麼?」

周梁昆書房的小院外,月洞門前一左一右站定兩名家人,正在百無聊賴地望著天打發時間,突然鼻尖幽香輕攏,周靖媛的倩影亭亭玉立在二人面前。家人趕緊躬身施禮:「小姐。」周靖媛看都沒朝他們看一眼,抬腳就要往月洞門裡邁。

「小姐,老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一個家人連忙阻攔。周靖媛略感意外,圓瞪杏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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