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陰謀

梁王武三思可萬萬沒有預料到,這天大理寺卿曾泰會給自己來了個措手不及。其實在梁王的眼裡,曾泰只是個平庸之輩,全是仰仗著狄仁傑這座大靠山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當初討論任命曾泰為大理寺卿的時候,武三思表示贊成,就是因為他始終覺得,忠誠有餘而才幹不足的人比較不可怕,像曾泰這類人物一旦離開了狄仁傑的庇護和幫助,就是大半個廢物,要玩弄他簡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卻發現,木偶在被強有力的人物所操縱時,殺傷力也是蠻大的!當曾泰以大理寺卿的身份親自上門求見,所談的內容竟然是關於「撒馬爾罕」無頭命案,而且還嚴肅地宣稱案情與梁王的家眷直接相關時,武三思覺得自己的腦袋生疼生疼的。

曾泰把此行的目的表達地再清楚不過:由於「撒馬爾罕」的波斯掌柜達特庫已經指認那具無頭女屍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顧仙姬,因此作為本案的主審官,曾泰特來梁王府驗證這件事情。曾泰當然認為達特庫是在胡言亂語,但為公平起見,還是希望梁王能夠讓顧仙姬本人出面來擊破這惡意的造謠生事。當然,曾泰也考慮到了這類謠言如果流傳到市井之中,可能會給梁王帶來的名譽上的影響,因此他並沒有在公堂上驗證此事,而是輕身簡行來至梁王爺的府上,他只要求顧仙姬能露個面,這樣達特庫的偽證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陰沉著臉思索了半天,卻找不出理由來反駁曾泰的這番言辭。他雖然從心裡對曾泰十分地不以為然,但人家畢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於他名正言順,何況曾泰還表現得如此體貼,為梁王的名譽考慮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還不配合,就反顯得心虛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請五姨太。

家人領命而去,曾泰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聲道:「梁王,本官從未見過五姨太,無法確認她的身份,因此還得讓『撒馬爾罕』的波斯掌柜親自驗看,才能證實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五姨太。」武三思勃然變色:「你!本王的內戚怎可以隨便見人?!」曾泰不慌不忙地道:「梁王不必動怒,本官這樣做也是為了叫人心悅稱服。今天我已將達特庫帶來了,現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將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過來時的必經之路旁找個僻靜之處,給這廝遠遠的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個交代了。」武三思略一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

半個時辰以後,在曾泰的馬車之上,「達特庫」顫抖著雙手脫去押檐軟帽,扒下滿臉的絡腮鬍須,那張被塗成黝黑的臉膛之上,早已布滿淚痕。來之前,狄仁傑告訴烏克多哈,要他做好準備看場好戲,烏克多哈做夢都沒有想到,狄仁傑讓他看的,竟然是活著的顧仙姬!馬車裡,烏克多哈的對面,曾泰默然無言地看著這個悲傷欲絕的男子在哀哀地哭泣,心中也是感慨萬千:在經歷了死別的絕望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至愛依然還好好地活著,難道他不應該高興嗎?可假如這發現里竟包含著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陰謀,他會不會還是寧願她死?!

曾泰的馬車直接駛入了狄府。在書房裡,狄仁傑已經靜靜地等待了很久。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窗紙,成片地潑灑在青磚地上,窗外那幾株翠竹新發的綠葉在風中微微搖曳,在幾方被陽光塗抹成金黃的青磚之上,划出濃淡相宜的陰影。狄仁傑來到窗前,仔細端詳著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蘭,纖細脆弱的綠色枝條,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著,就如她不勝嬌羞地輕垂粉頸,潔凈的額頭上閃耀著珠玉般的光澤……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這盆纖柔的蘭草,即使沒有花朵綻放,也隱隱飄散著優雅的芬芳,在每一處葉尖演繹著源自本質的高傲與聖潔。

胸中銳痛又起,狄仁傑忍不住以手撫胸,長長嘆息著離開窗檯,每一次這樣的回憶都不能持續很久,否則便是由他的身體先於他的思維開始抗議,難道真的應該把這一切都忘記才對嗎?狄仁傑從內心深處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堅持著做正確的事情,沒想到了暮年,卻開始質疑指導自己整個人生的準則,這未嘗不是一種失敗吧?不,他萬萬不能接受這樣的想法,他狄仁傑怎麼會失敗?

當曾泰一疊聲地叫著「恩師」奔進書房,語氣中全是興奮和敬佩時,狄仁傑知道,至少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傑悠然地抬手示意,曾泰坐下時仍然激動地滿臉放光,發自肺腑地嘆道:「恩師,您真是太神了!」狄仁傑不禁微微一笑,耳邊傳來低聲的嗚咽,舉目一看,淚流滿面的烏克多哈被狄春推搡著,搖搖擺擺地進了書房,還兀自抽泣著。狄仁傑向狄春使了個眼色,狄春頗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將如喪考妣的烏克多哈推坐下來。

曾泰也顧不上烏克多哈,只管高亢著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正說得起勁,狄春又領入一個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與狄仁傑和曾泰見了禮,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靜靜地聽著曾泰講述。曾泰最後說到烏克多哈見過顧仙姬以後的震驚和傷慟,掃了眼總算止住哭泣的烏克多哈,只見他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凳子上,彷彿已被徹底擊垮了。

梅迎春聽曾泰說到顧仙姬完好無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出乎意料,又得知狄仁傑故意安排烏克多哈冒充「達特庫」去認顧仙姬,更覺匪夷所思,不由驚詫地問狄仁傑:「狄大人,您是怎麼知道那無頭女屍不是顧仙姬的呢?」狄仁傑微笑頜首:「說穿了也很簡單。從一開始本閣就對無頭女屍的身份很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還記得前幾日晚上,我們審完烏克多哈以後,關於無頭女屍身份的一番討論?」梅迎春點頭:「在下記得。當時狄大人就說這無頭女屍的身份可疑,說會找個方法來確定。」

狄仁傑笑道:「是啊,本閣用了個最普通的方法:驗屍。」

「驗屍?屍體不是早就驗過了?」

「是的,但那些仵作驗屍都是為了找到死因。而我,讓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來查驗。」

「什麼角度?」狄仁傑看著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藹地笑笑,捋著鬍鬚慢條斯理地道:「我只是讓他們驗看了一下,這女屍是否剛生過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狄仁傑接著解釋道:「剛剛生產過的女子,身體上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常需要數月才能慢慢恢複。而仵作的查驗結果表明,這個無頭女屍從來都未曾生育過,怎麼可能會是顧仙姬?!」聽到這句話,烏克多哈猛一抬頭,絕望的眼神掃過狄仁傑的臉,瞬間又變得黯淡,頹唐地低下了頭。曾泰情不自禁地讚歎:「恩師,這方法雖則簡單,可虧您怎麼能想得到啊。恩師之能,每次都會給學生新的驚喜啊!」

狄仁傑擺了擺手,平靜地道:「其實,小梁子所接待的那個女子並不是顧仙姬,這一點我很早就確定了。」梅迎春頻頻點頭道:「嗯,狄大人說得很有道理。小梁子是在巳時之前見到女客的,但是烏克多哈卻供稱,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時將顧仙姬送入『撒馬爾罕』所在的那條小巷,在此之前顧仙姬一直與他在一起,因而那個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顧仙姬。」

曾泰介面道:「這麼說來,那天進入『撒馬爾罕』的就有先後兩名女客。既然顧仙姬沒有被殺,那會不會這個先進店的女客就是那具無頭屍身呢?!」狄仁傑微微一笑,搖頭道:「曾泰啊,小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進入『撒馬爾罕』的只有一位女客,而不是兩位。」

「這……」曾泰滿臉困惑,梅迎春緊接著問:「狄大人,可那個在午時之前進店的女客究竟是什麼人呢?她怎麼會持有一個假造的木牌來到『撒馬爾罕』,時間又恰恰是顧仙姬與達特庫約定的時間之前,最後又慘死在『撒馬爾罕』?」他搖了搖頭,有些頹喪地道:「我怎麼覺得,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撲朔迷離了?」

狄仁傑朗聲笑起來,喝了口茶,篤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還是急躁了些,這可是斷案的大忌。」梅迎春被說得微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朝狄仁傑拱拱手。曾泰也笑起來,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隨恩師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師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稍安勿躁,只等著恩師來解謎就是了。」狄仁傑笑著搖了搖頭,神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深思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咱們可以首先問自己一個問題,除了達特庫和顧仙姬以外,這世上還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在『撒馬爾罕』的約會嗎?」

梅迎春想了想,指著烏克多哈,大聲道:「他!」

「嗯,」狄仁傑點頭:「烏克多哈的確知道這個約會。好,那麼我們現在就有三個嫌疑人:達特庫、顧仙姬和烏克多哈。一定是這三人中的一個,將『撒馬爾罕』的約會改換了時間,給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塊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時來到珠寶店,並最終死在了那裡。」

「這……」曾泰和梅迎春面面相覷,梅迎春鼓起勇氣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給達特庫做擔保,他絕對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狄仁傑點頭:「嗯,達特庫的嫌疑應該排除,因為顧仙姬的生死和他沒有利害任何關係,這點我倒也可以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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