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書筆記 我讀《聖經·舊約》

我讀《聖經·舊約》--關於"約伯記"的感想

在那黑暗混沌的遠古時代,第一線理性之光於重封密鎖中劃破天際的瞬間,始終是後來的詩人們的永恆的題材。因為神說了"要有光",所以在漫長的歲月中,作為小神的人,從未放棄過對於光的追求,並在追求中不斷塑造著自己近似於神的形象。又因為那光是嵌在黑暗的肉體內的不可分離之物,人類為了自身的完美,只好將自身分裂,在疼痛的煎熬中來體驗神的恩惠,對於我來說,整個《舊約》裡面那些簡樸的、在今人的眼裡顯得晦澀的故事,所記錄的全部是關於人類的精神從誕生、建立、到發展、成熟,直至壯大的過程。而《舊約》中的這篇詩歌"約伯記",更是將人的精神如何樣在塵世中通過掙扎而求得新生,作了一個最為令人難忘的描繪。詩篇中的那位主人公,讀來很像一位古老的異教徒,他對於神旨的領悟(自覺或不自覺),他的至死不渝的追求,不可遏制的衝動,則與藝術家十分相似。

神的僕人(信徒)約伯是一個非常富有理性的人,一貫持守著他的"純正"的信念,從不放縱自己身上的惡。但是這一切還遠遠不夠,"從地上走來走去,往返而來"而又難以揣測的魔鬼撒旦,決心挑唆公正的神對他的僕人進行那種堵死後路的,毀滅性的測試。神同意了撒旦的建議,將約伯交給撒旦任意處置,惟一的條件是留下他的性命(因為肉體一滅亡,精神就會無所附麗)。從此約伯的精神煉獄便開始了。首先是他的財產和兒女被奪去,他陷入無限悲痛之中。接著撒旦又使他本人病入膏肓,從頭到腳長滿毒瘡,只能坐在爐灰中度日,欲生不可,欲死不能。

詩篇中的問答由坐在爐灰中的約伯、他的三個朋友、布西人以利戶以及最後到來的耶和華的談話構成。通過這一場極端化的、驚心動魄的靈魂測試,人性中那個最根本的問題一層一層地得到了展開。什麼是信念?信念是一種向縱深突進的、立體的追求過程,而不是平面的、外在的依附;信念是從人性根源處所產生的力所呈現的超脫的形式,對她的解釋也只能從生命出發,而不是從外在的事物出發。撒旦要促使約伯所做的,就是在一個純精神的舞台上,讓他將戴著鐐銬的殘酷舞蹈表演起來,並從自發到自覺,讓真實的自我凸現。約伯在詩篇中的語調是極為緊張的、抒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的語調,因為此處發出的聲音,是不甘滅亡的生命要擺脫死神的掙扎,是長久在神面前沉默的人通過開天闢地第一次的"說"來獲得自己的本質。而不論是約伯的三個朋友,布西人以利戶,還是最後到來的耶和華,從他們的話語中都可以聽出那種強烈的、生死攸關的,同時又不無曖昧的暗示與引導。

被可怕的病痛折磨得無法生活的約伯一開口便怒氣沖沖,他詛咒自己的生日,詛咒那個日子裡的白天、黑夜,詛咒自己從母胎出身的事實。他的語氣是褻瀆的,不顧一切的,大概因為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丟失的了。他惟一擁有的生命並沒有給他帶來生的希望,只是在苟延中成了他的旱!K運笊滴噬瘢?/p>

"人的道路既然遮隱,神又把他四面圍困,為何有光賜給他呢?"

這是一個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個體面對掌握了一切的神的很自然的反彈,即使是在絕境中,他也仍然是主動出擊,拚死叩問,想要將生存之謎弄個水落石出。

"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不能生,卻又還未死;看不見道路,卻又還有光(理性)賜給他,這就是約伯所恐懼的事。面對這種恐懼的人,除了用大聲詰問來強調自身不是一股煙,一股氣,而是實實在在擁有理性的、神的造物之外,還能怎樣?約伯所說的,是出自本能的真心話,他要活,他不甘心這樣不死不活,所以他將自己真實的心情向神袒露,埋怨神,對神作出的安排抗爭。但反過來看,也許當初神造出他,把光帶給他,正是為了他今天在絕境中的表演?神的意志至高無上,凡人又怎能把握得了呢?約伯的表演,他的詰難,他的爭辯,正是他體會神的意志的過程。他越是極端,越是不顧一切地掙扎、憤激,那體驗就越真切。人的本性是貪婪的,神也同樣如此,他要讓人窮盡最不可思議的體驗,所以才蓄意安排了這場讓人直接同他較勁的測試。這場測試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

"他們切望死,卻不得死;求死,勝於求隱藏的珍寶。他們尋見墳墓就快樂,極其歡喜。"

約伯的煉獄就是神給他的恩惠。神就是看中了他那種稀有的骨子裡的真誠,才讓撒旦將這樣一個舞台提供給他來演出的。

再看提幔人以利法對約伯那些褻瀆的話語的回應。以利法用約伯自己從前的理性行為來反駁他現在的思想,他認為約伯的憤怒發泄是對神的信仰發生了動搖,是對自己的痛苦看得太重,忘記了神的無比強大和人的渺小。他的主張總的來說是要全盤否定人的作用。

"至於我,我必仰望神,把我的事情託付他。"

然後他要約伯一切從理性出發,壓制自己當下的痛苦感受,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神的身上,堅信神必定拯救自己。他的一番說教顯然是約伯這樣的血性男子所做不到的。如果按他的去做,對於約伯來說就等於是放棄生存。約伯的生存是他個人每時每刻的當下感受,而不是遙遠的將來的某種許諾。所以當以利法說:"這理我們已經考察,本是如此。你須要聽,要知道是與自己有益"時,他根本不能說服約伯。約伯確實是個有理性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時時活在自己的感覺里,這是他不能改變的本性。他永遠也做不到作為一個旁觀者來看待生活,用"對自己有益"為標準來選擇生活方式。當然以利法在此的反駁也是很可疑的,誰知道作為"朋友"的他的本意是什麼呢?這一點後面還要說到。

執著於親身體驗的約伯這樣回答以利法:

"惟願我的煩惱稱一稱,我的一切災禍放在天平里,現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語急躁。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其毒,我的靈喝盡了;神的驚嚇擺陣攻擊我。野驢有草豈能叫喚?牛有料豈能吼叫?物淡而無鹽豈可吃嗎?蛋青有什麼滋味呢?看為可厭的食物,我心不肯挨近。"

這就是約伯的活法與以利法的活法的本質區別。約伯敢愛敢恨,無所畏懼,但他對神的虔誠一點都不比利法差。實際上,他的虔誠更接近神所要求的那種虔誠--對最高意志的痛苦的、主動的體會。所以以利法的打壓只是激起了約伯更大的反彈。接下去他的言辭不但仍然激烈,而且似乎有些威脅的意味了。似乎是,他要威脅,要力陳,他對他的神說,如果再對他無限止地懲罰下去,結果便是"你要殷勤地尋找我,我卻不在了。"他從內心深處懂得,他同神是互為本質的,沒有他的肉體的存在,神的意志也無法實現。他這種褻瀆似的虔誠當然更是他的朋友要反對的,因為太違反常識,違反世人的信仰方式。在此處,他與以利法之間的問答就像理性和感性之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式的爭鬥。

約伯的另外一位朋友書亞人比勒達這樣說:

"請你考問前代,追念他們列祖所查究的……"

他要約伯通過"尋根"(類似於我們今天的"尋根"運動)找出自己的罪孽,要他同神所創造的外部根基--人所生活的大地緊緊相連。這些話對約伯來說都不是什麼新鮮道理。神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人不能在一切事情(包括神秘的祖上那些再也無法追蹤的事)上同神辯論,人惟一可做的,僅僅只是將自己對神的感覺說出來,人也僅僅只能在這一點上同神辯論。所以約伯繼續訴委曲,委婉地指責神,同時又苦苦哀求神。他的這種方式當然是朋友比勒達等人要譴責的。

拿瑪人瑣法的人生觀同另外那兩位朋友也沒有什麼不同,他仍然是強調神的包羅一切,強調人除了盲目信仰之外實在是什麼也做不了,但信仰給人帶來幸福。他的觀點是世俗中流行的常識,而常識,並不是當前處境中的約伯所需要的。他信仰,可是一味盲目空想並不能激活他的生命,他需要生動的生命體驗。所以他怒吼道:

"你們以為可紀念的箴言,是爐灰的箴言;你們以為可靠的堅壘,是淤泥的堅壘。"

當他這樣憤怒之時,他的布滿傷痛的軀體其實正在不自覺地感受信念的力量,只是他的方式同那幾位朋友相反。他要說話,要辯明自己的行為,申訴苦衷,要同神當面論理。最重要的是,他看重的是現世而不是來世,他與神爭辯道:

"你攻擊人常常得勝,使他去世;你改變他的容貌,叫他往而不回。他兒子得尊榮,他也不知道;降為卑,他也不覺得,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只能將這些發自肺腑的辯解持續下去。

由於約伯的愚頑不化,在第二輪對話中,朋友們對他的譴責就升級了。以利法談到了神的殘酷無情的懲罰,想藉此來喚起約伯的恐懼之心,使他中止對神的褻瀆。但約伯已失掉了一切,所以也沒什麼可恐懼的了。他堅持認為自己的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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