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書筆記 藝術復仇

藝術復仇--讀魯迅《鑄劍》

從外在的,與整個黑暗道德體系的對抗、廝殺,轉向內在的靈魂的撕裂,從而在自己體內將這一場殘酷的戰爭在純藝術層次上進行下去,是魯迅先生的一些文學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這篇《鑄劍》,將這種創造達到了登峰造極。

小說的主題是復仇,然而文中卻分明有兩種復仇,令人想起博爾赫斯的《曲徑分岔的花園》。一種是表面結構的復仇,這種復仇是親情道德內的復仇。即,大王殺了眉間尺的父親,眉間尺決心替父報仇,歷經曲折,在黑色人的幫助下終於如願以償。潛伏在這種復仇之下的,是另一種深不可測的、本質的復仇。即,人要復仇,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復仇。世界滿目瘡痍,到處瀰漫著仇恨,人的軀體對人的靈魂犯下的罪孽無比深重,人已被這些罪孽壓得無法動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慾望,即生命本身,所以無法動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進行復仇。向自身復仇,便是調動起原始之力,將靈魂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幾個部分,讓它們彼此之間展開血腥的廝殺,在這廝殺中去體驗早已不可能的愛,最後讓它們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達到那種辯證的統一。這第二種復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內核,被我們所忽略了的藝術精神。為進行這場精神上的復仇,靈魂一分為三,讓驚心動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間尺、大王)之間發生。

眉間尺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前世的復仇的格局就早已為他設好了:他的父親為王所殺,他必須報仇;但王又是絕對不可企及的,因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護,於是報仇成為不可能的事。當主角走進這個不可解的矛盾,尖銳的衝突產生之際,黑色人就作為指引者出現了。他向眉間尺指出了一條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復仇之路,他將眉間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讓眉間尺拋棄自己的軀體,同他一道踏上不歸的征途。就這樣,青春和熱血濃縮為砍下的頭顱,無比輕靈而又勇敢無畏,向那幽冥的深處前行了。

因為眉間尺誕生於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愛,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為了實現他對父親的愛,他卻必須剿滅自己的同情心,變成一個硬心腸的冷酷的殺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斷然成不了殺手的,因而他的復仇計畫剛一開始便一敗塗地。故事在這裡發生轉折,眉間尺內心的撕裂由此開始,愛和恨永久在靈魂內對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訴眉間尺,想要真正向王復仇,就只有將自己的身體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開始整個計畫,進行那種"頭換頭"的交媾,達到愛與仇的真正統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這是舊式復仇與黑色人的復仇的本質上的區別。

很顯然,眉間尺是現實中具有理性認識的個人,他的處境是絕境,他的出路是通過體內熱血的、愛與恨的衝動不斷地認識。黑色人則是那模糊而純凈的、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從"汶汶鄉"(虛空)而來,他要用眉間尺的愛和血和恨來實現自己,演出一場復仇的好戲。眉間尺則要通過黑色人將自己從污濁中提升,上升至"異處",讓世俗的愛和恨升華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對讀者來說難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惡"的描述,一般人很容易將他與某種社會性的身份掛鉤,然而這樣的小說是另有所圖的。認真地反省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惡"的成分--貪婪、自私的愛、專橫殘暴等等,難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嗎?魯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賦予社會中的個人,可見其對自身的嚴酷、決絕,對人類處境(當然首先是中國人的處境)深深的絕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識的、舊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飽含愛的激情(愛青劍),而又殘暴陰險,處處透著殺機。他因愛而殺人,一旦愛上什麼(人或物),必然伴隨了殺戮。而眉間尺的形象,則是覺醒的新的人性之體現,是那種內含尖銳矛盾不斷發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樣因為愛(愛父親)而計畫去殺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衝動轉入了自覺的認識,從而改變了復仇的性質。至於黑色人的形象,則是人性中潛在的可能性,人類精神的化身,藝術層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間尺靈魂的本質,也是王內心縈繞不去而又早被他殺死了的幽靈。為命運驅使的這三個人終於在大金鼎的滾水中匯合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咬嚙展示出靈魂內在的戰爭圖像。在這輝煌畫面出現之前,是覺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戰鬥的號角吹響了,已被黑色人精簡成一個頭顱的眉間尺的肉體,要在戰鬥中通過自戕來達到那種致命的快感。他將與黑色人合作,在滾水中與王搏鬥,將王殺死,並將他們自身的肉體與王徹底混淆,最後徹底消滅肉體,上升到純精神的境界。戰鬥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愛,相互咬嚙就是合為一體,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滅就是再生。靈魂的內涵無比豐富,誰也無法將其窮盡。這樣一種壯觀的統一,恐怖的大團圓,正是藝術的境界。只有具有無比勇氣的藝術家,才敢於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滾水之中來上演這種地獄裡的復仇的戲,而在充滿了正人君子的國度里,這種事真是很難設想。歌中的下流小調"噯噯唷"是眉間尺要同王交合之前發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對象,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嚙王就是咬嚙自己,恨與愛的交織使他興奮到極點,創造精神的飛揚同生命的醜惡扭斗將同時發生。沒有"噯噯唷"的下流,斷然不會有"堂哉皇"的偉麗雄壯,博大的靈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這裡的"歸來"絕不是國人"尋根"式的歸來,而是在同王團圓之際陪伴"青光"將精神向"異處"升華。

這種復仇的天機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話泄露的: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靈魂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眉間尺並不完全懂得黑色人這話的意思,但在少年內心的最深處,一定有某種東西為之震動,因為黑色人說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條。於是他便毅然順從自己的本能,去著手創造自己從未創造過的東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裡卻有著真愛、博愛。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活著,就會有仇視與傷害,他將這看作一種生存處境,而早就在內心寬恕了一切。但寬恕了一切不等於不再計較,他將每一樁仇都記在自己的賬上,而決心來擔負起複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愛與眉間尺的愛(更與大王的愛)在這裡顯出了質的區別。可以設想,眉間尺在經歷了狹隘復仇的挫折之際,焦躁、沮喪、對自己不滿,如果黑色人不出現,他將長久地徘徊在王宮之外,對這一切產生深深的厭惡,這是他性格發展的邏輯。黑色人及時地出現了,眉間尺的絕境中出現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說出了愛與仇的真諦,從此盲目的衝動化為了自覺的追求。

眉間尺面臨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實是同一事物的兩個階段。眉間尺愛父母親,同情老鼠,他的愛體現為善,但這種善不可能單獨在人生中持續下去(除非人停留在幼兒階段),人要成為真正的人,靈魂就要分裂。眉間尺的父親被殺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對的命運,即,復仇使得人的愛(善)不可能,可是失去了愛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間尺在命運的鐵圈內惟一可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的靈魂猛烈衝撞,因為他既不能缺少愛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惡,矛盾的雙方同樣強大。完全可以設想,同情過邪惡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頭的一瞬間,仍然感到了那種切膚之痛,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說王本身,他是因為愛被人仇恨。因為愛青劍愛得太深殺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愛是以惡的、排他的形式出現的,這種沒有自我意識的昏庸的愛也不能在人生中持續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圍,他面臨的是自己肉體的消滅,因為他沒有靈魂的分裂。這兩個人既體現了人的靈魂的層次也體現了人性時間發展上的階段。黑色人則是人性最高的層次之體現,他雖看上去近似理念,但決不是消滅了內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間尺更為尖銳。他模樣黑瘦利落,目光似兩點磷火,胸腔里燃燒著的是幾千年的死火,他對復仇有種饑渴。為什麼復仇?只因為愛得太深、太痴迷,只因為這愛無法單獨實現。要實現愛就得復仇,他是精通此道的老手,他也知道單薄的、無愛的仇恨(如眉間尺對王的恨)解決不了問題,眉間尺有賴於他來將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聲給人的啟示是:真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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