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 隕石山

我的妹妹終於還是走了,我沒能說服她。她去的地方是離這裡有一百多公里的那座隕石山。她於幾個月以前認識了山下的一名牧羊人,兩人墜入愛河,現在她就是不顧一切地奔向了她的愛情。在我的冥想中,隕石山上綠草如茵。至於隕石上怎麼會長草,那不是我應該弄清的問題。當然那山也不見得就是隕石。

在清寂的夜裡,我和我的男朋友遠蒲先生一塊坐在屋外的石凳上,設想著我妹妹的種種情況。我們為她嘆氣,但內心又隱隱地感到妒忌,因為那種富有詩意的生活我倆從未經歷過。

妹妹從小依賴我,任何事都要我這個當姐姐的幫她做出決定,她是個最為優柔寡斷的女孩。我們兩姐妹是一場大災難的劫後餘生,後來通過一位遠親的介紹來到這個閉塞的鄉間定居下來。鄉村的生活並不是平靜如水的,酷烈的生存競爭早已使我變得又果斷又專橫。但妹妹,不管生活是什麼樣子,總是睜著那雙不諳世事的眼睛,一有工夫就遐想。我有時對她很不耐煩--尤其在農活忙碌之際,有時又為自己保護著這樣的妹妹感到自豪。

妹妹的情人是個瘦小的青年,他有五百隻黑山羊。據說隕石山那邊有好幾個牧羊人,而他的羊是最多的。他和妹妹是在鎮上的飲食店相識的,當時妹妹吃完面站起來要走,卻把自己的菜籃子忘在桌子邊了--她是去鎮上賣菜秧的。牧羊人提醒了她,然後兩人便交談了幾句。接下去發生的事匪夷所思:妹妹居然跟了這名青年男子去了他家,整整從我眼皮底下失蹤了三天才回來!那年輕人有一種病,一發作起來就痛得不省人事,只能在什麼地方就倒在什麼地方,誰也幫不了他。據妹妹說那三天裡頭他發了兩次病,妹妹當然不忍心走開。但不走開的理由主要不是為了他,卻是為了那些羊。"他發病時就不再是我的情人了。"妹妹有些神思恍惚地回憶道。我不贊成妹妹跟了這個病人去過一輩子,但遠蒲先生顯然同我有相反的看法,他對於牧羊人的生活有著極大的興趣,貪婪地想從妹妹口中掏出儘可能多的山野風情。後來我也不知不覺地產生了興趣。

"慧敏是一名不同凡響的青年。"遠蒲先生去村小學上課前這樣對我說,他說的是牧羊人。

從外表上看,牧羊人慧敏並不像一個病人,他目光清澈,動作靈活,擅長各種手工編織。他第一次上我家來就送給我兩隻精緻的草帽,後來又陸續拿來草鞋竹籃等。這些東西散發出迷人的清香,令我對於他居住的地方神往不已。每次他都是沿著那條河駕船而來,然後在夜裡趕回去,他從不在我們家過夜。我很想去慧敏的地方看看,當我把這個意思透露給妹妹時,妹妹吃了一驚,連連搖頭否決道:

"啊,不要去,不要去!那種地方,你會大失所望的!"

"你是什麼意思?!"我勃然大怒。

"你不要生氣!你幹嗎生氣呢?我只不過是說,那地方不好。"

"不好你還嫁到那裡去!"

"那是我嘛,我算什麼?只不過是我嘛。"

由於妹妹總說些莫名其妙的埃揖屠戀霉芩氖鋁恕N野衙妹玫奶雀嫠咴鍍牙鮮Γ?遠蒲老師就笑了。

"讓我們一道為她高興。"他說。

遠蒲先生的話也是不能相信的。遠蒲先生在村小學教書,但他不好好教書,總是把小孩們帶到河裡去游泳,一年裡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學生上的是"游泳課"。因為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教學,很多家長就不讓自己的小孩上學了。有段時間,他幾乎每天去學生家裡勸說,要家長把小孩送來。我們是前兩年成為情侶的,起先我很討厭他,因為我是個嚴謹認真的人,但後來,我就被他的隨和的性情所吸引了,我感到他有化解生活中的一切矛盾的本領。我同他相處時,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頗費思量,他屬於那種猜不透的人。比如剛才,我就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為妹妹感到高興,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笑的。

"幹嗎去那窮山溝里看呢?"遠蒲老師溫柔地說,"那裡麻煩一定很多。我說呀,你我還不如對你妹妹的新居保持遠距離的神秘感呢。"

"那裡並不是窮山溝,他有五百隻羊呢。"

"誰知道呢,眼見為實嘛。"

那一次,我和遠蒲老師的討論不歡而散。妹妹當時還譏笑我是"自尋煩惱"。短短几個月過去,她真的走了,這空空落落的舊房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沒有提出要遠蒲老師搬過來,因為我覺得一旦他搬來,我和他的關係就完了,所以還是像現在這樣好。

妹妹臨走時對我說,她真是為了那些羊才走的,要是羊走失了,也就失去了生活來源,慧敏和她只有餓死。"那些羊就像魔法師一樣。"她做出這番解釋時,遠蒲老師就眼睛看著遠方,隨口說道:"好啊,好啊。"

現在我們坐在月桂樹下,吸進那濃郁的芬芳,遠蒲老師蒼白的長臉在月光下顯現出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倒覺得有病的應該是妹妹。寂寞的大山會使她很快地成熟起來,病就會痊癒。從前我去過隕石山很多次,那種光禿禿的岩石山,就是羊都很難在上面站穩呢。"他說。

"慧敏和妹妹說的完全不是你描繪的這種情況啊。"

"也許這些年有了改變。但一座石頭山,你總不能將它變成牧場。"

"那你還為妹妹高興?"

"我的高興是出自心底的。"

"不管怎樣,我打算坐船去一趟。"

"啊,不要毀掉自己的夢想啊。"

我終於同遠蒲老師一道坐船去隕石山了。去的時候雖是順水,船在河裡還是整整走了四天四夜,其間還有兩次停靠岸邊。

第一次停靠岸邊時我和遠蒲老師上岸去買了幾盒火柴。我打開火柴盒,發現裡頭空空的,就對女老闆說了。那胖胖的女人眉毛一豎,尖叫起來,立刻就有兩名黑大漢沖了出來。遠蒲老師一把拽著我飛跑起來。那一夜我一直吵到天亮,在夢中一輪又一輪地走進那家黑店,又一輪又一輪地被趕了出來。我還揮舞拳頭,打得床板響個不停,害得遠蒲老師沒法睡。當我醒過來時,我們的烏篷船已走出好遠了,坐在甲板上抬眼望去,兩岸凈是奇形怪狀的石頭山,山上一棵樹都沒有。我有點相信遠蒲老師對於隕石山的描繪了。但是坐順水船到那裡去要走四天四夜,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我把我的想法對船夫說了。船夫開始沒聽懂,我又說了一遍,船夫就憐憫地看著我和遠蒲老師,答非所問地說:

"以你們兩個這麼單薄的身體,不應該去那種地方啊。"

接下去的兩天我和遠蒲老師是在昏頭昏腦中度過的。從第三天上午開始,河的兩岸的那些山裡就響起了可怕的野獸的嗥叫,此起彼伏,似乎要發動一場大襲擊一樣。向船夫打聽,他說是虎嘯,這地方有很多虎群。我們從未見過虎,嚇得臉都白了。船夫又說,只要不停靠岸邊就沒危險。可是到了傍晚,他又將船停在岸邊了。當我們質問他時,他就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拿了東西,上岸喝酒去了。這個時候,野獸的叫聲更逼近了,我和遠蒲老師相互摟抱著,在船艙里簌簌發抖。有一下我們感覺有重物登船,兩人都認定末日來臨,但等了好久又沒有動靜。我比遠蒲先生膽子大,就屏住氣將艙門拉開一條縫,果然看見有個龐然大物蹲在船頭。又過了一陣,卻聽見船夫唱著小調醉醺醺地回來了,心想他這下非落虎口不可了。然而並沒有血腥的事發生,船緩緩開動,山上的老虎仍叫得凶。

"為什麼一定是老虎呢?也可能是別的動物嘛。"

遠蒲老師說這話時牙齒磕得直響,完全失去了往日滿不在乎的風度。

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時,野獸的叫聲才停止了。遠蒲老師多年前來過此地好幾次,他說一切面目全非了。在我的催促下,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帶我走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眼前的山果然是石頭山,不要說樹,連根草都不長。山的坡度倒是不太大,暗紅色的岩石延綿不斷。

"隕石山就在這座山的後面。"遠蒲老師用手一指。

我就要見到妹妹了,但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的心完全涼了。妹妹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到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來的呢?

"我們已經到了。"遠蒲老師宣布說,往路邊就地一坐。

我茫然地掃視四周,以為他在開玩笑。我的周圍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哪裡有什麼房屋呢?

"你這個人啊,真偏執,就不會往那山坳里多掃幾眼么?"

經他這麼一提醒,我就隱隱約約地發現了曬在一塊石頭上的翠綠色的裙子,那正是我妹妹的裙子。但是我還沒有看到房子,我想,就算沒有羊,人總得住在房子里吧。遠蒲老師看出了我的想法,眼角流露出一絲嘲笑。"我們過去吧。"他輕鬆地說。聽見劈劈啪啪的腳步響起,妹妹像從地底鑽出的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接著慧敏也出現了。他們倆都是奇瘦,臉黑得快成了煤炭色,然而他們精神很好。

"姐姐一定住不慣的,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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