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 黑眼睛

有那樣一雙黑眼睛,當我鋤地的時候它就隱藏在對面的雜草叢中,時不時地從翠綠的草里浮出來,專註地、有點邪惡地看著我。我拄著鋤頭同它對視,它就懶懶地沉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有多少次,我擱下手裡的活,到那草叢裡去細細地搜,但是沒有,它消失了,也許鑽進了地里,是沿那些蚯蚓的通道鑽進去的。我注意到它出現的地方土質總是很松。我下過幾次決心,我下決心時,就用鋤頭不顧一切地挖下去。可惜這樣做的結果是除了斬斷了一些蚯蚓,讓少量鮮血流出之外,還留下了惶惑不安的感覺。我不停地想:萬一挖中了那雙黑眼睛呢?挖掘不是一個好辦法,何況這樣一雙能夠浮上浮下、隨時隱身的眼睛,實在是難以通過挖掘來獲取。

我挑水的時候它也出現過。我將一擔水倒進缸里後,當水花平靜下去時,它就在缸底出現了。它比人的眼睛略大一些,精緻、水靈,而又十分專註。這樣的眼睛,我無法和它長久地對視。它也眨眼,它一眨眼,那長長的睫毛便覆蓋下來,顯出無限的悲傷。但總的來說,它是咄咄逼人的,那麼嚴肅而專註,有時又那麼邪惡。面對這樣的眼睛,我總是膽寒的時候為多,我從不敢當即同它對抗,而總是事後去搜尋它。

要說我一次也沒找到過它的蹤跡,那也不符合事實。我真的找到過一次它的蹤跡。那一次我在半人深的冬茅草裡頭搜尋了好久,後來我終於放棄了。我坐在草叢裡休息,這時有隻鳥發出奇怪的叫聲,我一抬頭,沒見那隻鳥,當我垂下眼來時,正好同它的視線相遇,它就在那株冬茅的紫色的根部那裡,挑戰似的凝視著我。我掉開眼光,然後忽然猛地伸手一抓。當然結果是抓了一手泥。我再考察那冬茅的根部,看見鬆鬆的泥土上的確有兩個眼珠形狀的小洞,它就是從那裡溜掉了。我將冬茅拔出泥土,看見洞里滿是大大小小的蚯蚓,令人肉麻。啊,我不能再找下去了,我兩眼昏花,蹣跚著離開了那蓬草。

為什麼說那眼光裡面有邪惡的成分呢?我也說不清。只是當相互對視之際,我心裡就會起罪惡的念頭,我想毀掉它。看來是它的邪惡引發了我心裡的邪惡。如果是在春天的傍晚同它遭遇,我往往會去偷偷襲擊鄰家的院牆,將那牆打出一個缺口,弄得雞飛狗跳。但誰也不會知道是我乾的,我在村裡是一名正人君子。

我既受不了那雙眼睛的邪惡,我也受不了它的嚴肅和專註。它的嚴肅和專註全是對著我來的,它穿透了我的五臟六腑,並且在我的胃裡面燒起一團火,不一會兒我的胃就絞痛起來,於是我趕緊跑開。我一邊捂著胸口跑一邊想些別的事,我要儘力忘掉剛才的一幕。我跑到田埂上坐下來,看見遠處的田裡有些兒童在那裡站成一排,他們一邊揮著手一邊口裡喊著:"黑眼睛!黑眼睛……"我眨了眨眼,那些兒童就不見了。我旁邊出現了一雙赤腳。那是三叔,三叔嘴裡含著煙斗,正在凝視右邊那一大片油菜花。蜜蜂在花間嗡嗡嗡嗡嗡嗡的,三叔的眼裡似有老淚要流出來,一隻大手在藍布衫上頭擦來擦去的。

"三叔,你見過黑眼睛了嗎?"

"那是大遷徙之前的傳說了,你說的就是那個東西吧。唉,本來我是不想去那山溝里的,可是你嬸嬸她快臨產了,只有那裡有個產婆。黑燈瞎火的,我扶著她走了多少路啊。到達那草棚里時,我兩眼發黑,往地下一坐就不省人事了。就在我快要不省人事之際,我看見了它。"

"誰?"

"你說的那個東西吧。當夜生了個男孩。滿山都是猴子在叫。接生婆舉著個破臉盆,對著月亮敲了又敲。"

"就在剛才,有小孩在那邊喊。"

"你也看見了么?好!好!!"

"小孩是哪裡的?"

"那些小孩啊,他們的衣著還是大遷徙之前的式樣呢。你不要去深究這種事,見過了就忘記他們,不然會有煩惱。我年輕的時候不服氣,偏要迎著他們走過去,結果受了重傷。"

三叔步履蹣跚朝家裡走去,我看見那些小孩從他院子的柵欄那邊探了探身子,然後就消失了。我感到他們和三叔之間的關係真是神秘極了。看來村裡知道黑眼睛這回事的人就只有我和三叔了。我詢問過每一個人,他們都說沒看到過,這是怎麼回事呢?

三叔是我兒童時代的偶像,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記得村裡那些個古老的往事。他有時打赤腳有時穿草鞋,不像村裡人總穿膠鞋。他朝人走過去時總是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三叔從田裡幹完活回來,點上煙斗的時候,我就會跑去纏著他,要他告訴我關於那隻貓的後代的事。那是他從前養的一隻黑貓,總是在山洪暴發的前夕站在井沿上狂叫,村裡人把它叫做"氣象預報"。三叔在田裡幹活,它就蹲在田塍上一動不動。在那些靜靜的夜晚,在風的呼嘯聲中,三叔心裡的那些故事怎麼也說不完。

三叔已經好多年不開口了,因為生活的重壓,我也早就沒關心過那些古代的逸事了。不知從哪一天起,我早上睜開眼,總看見窗玻璃外頭閃現著那雙黑眼睛,我走近前去,它就專註地瞪著我,我繞到門外,它就不見了。因為這雙黑眼睛,我的日常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變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傢伙,勞動的效率也大大地降低了。有時,在心神恍惚中我甚至會想道:不種莊稼不種菜,就躺在田塍或地頭睡大覺,那又怎麼樣呢?就因為這種疏忽,發生了一畦地的小白菜全部被蟲子吃掉的事故。

華妹從那邊款款地走過來了。華妹曾經是我的未婚妻,後來她突然解除了同我的婚約。這位身材豐滿的姑娘每次同我碰面總是疑神疑鬼的。如果我不理她,她就用充滿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瞪我;如果我同她搭訕,她又會認為我對她還抱有某種希望,於是她就高傲地不理我。現在她在塘邊站住了,我知道她在鄙夷地瞟著我,看看我會有什麼樣的舉動,她心裡很清楚每當到了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徹底崩潰。果然我又崩潰了,我在她的逼視之下如兔子一樣驚慌,我甚至想奪路而逃。華妹心理上得到了某種滿足,她猛地一個急轉身,先我而離開了塘邊。就在這時我隱隱地聽到塘里有小兒的哭聲,待我定下神來仔細搜尋,卻又什麼都沒看到。我納悶地想,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華妹怎麼還沒嫁人呢?她的父母都是老實的庄稼人,怎麼生出這種怪裡怪氣的女兒來了呢?

我才二十六歲,我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我走在桃花樹下,腳步歪歪扭扭的,像有人從兩邊拉扯我似的。回憶起來,我從小走路步子就不穩,尤其是颳風天。我在颳風天出門往往會弄錯目標。比如說,我要到村口的老王家去,我在風中信步一走,卻走到了村尾的墓地里;再比如說,我要去給辣椒地澆水,我挑著水桶出門,但風吹得我沒法前行,我就放了水桶去溝里摸魚去了。三心二意成了我的秉性。到後來,黑眼睛的出現又加強了我這方面的秉性。每次我同它一對視,我就改變了初衷,自暴自棄起來。第一回我同它隔著玻璃對視時,我簡直痛不欲生,後來我才慢慢學著克制自己,盡量不想到絕路上去。我學會了找些其他的事來讓這件事淡忘。每當我受到它的影響,變得邪惡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從一個很高的土坎上跳下去,這樣做的結果往往是弄傷了自己的腳。腳傷了,邪惡的念頭也轉移了,實施邪惡計畫的可能性又往後推延了。儘管這樣,黑眼睛還是在不斷誘使我學壞。我曾無數次想要抓住它,看看它裡面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構。唉,這雙眼睛啊,真是給我出了難題了!

三叔告訴我說,華妹對他說過,只有我死了,她才會得到徹底解脫。她雖解除了同我的婚約,自己並不覺得自由,因為她感到自己有義務監管我的行為。這些話聽得我冷汗直冒,殺心頓起。然而黑眼睛很及時地出現了。我瘋跑到後山的峭壁上,狂吼一聲往下撲去。我被那些灌木掛住了,臉、脖子和雙手都被劃得稀爛,成了個血人。冷靜下來一想,華妹的話不無道理。在我的小世界裡面,一切事物不都是相互牽制的么?如果一方被外力所毀滅,另一方不又會打起來么?我受傷的下午,三叔來看我,他陰陰地笑著,一點都不同情我的樣子。他出去的時候,我從腫成一條線的眼縫裡看見兩隻黑色的野山貓跟在他身後。他一邊走一邊同貓說話。我的父母反倒沒來看我,我在他們眼裡劣跡累累,即使我喪了命他們也不會覺得驚奇的,尤其是母親,多次表示懷疑我是不是她親生的,她說有可能我在出生那天夜裡被接生婆掉了包。而且我長得完全不像她。

一個新生事物在村子裡出現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村民們開始去後山的半山腰的一眼泉水取水來喝了,據說那種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個地方,看見人們排成兩隊,一隊是去取水的,一隊是取了水往回趕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夢遊似的,就連小孩也是那種表情。我的目光往左邊掃去,我看見那邊的灌木叢中有些騷動,不一會兒又看見那幾個孩童的腦袋浮在樹葉上面。"黑眼睛,黑眼睛……"他們在輕輕地唱著。

這種集體的采水就好像一種什麼儀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總也舀不幹,並且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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