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 太姑母

在我書桌的角上放著一本用毛邊紙裝訂的古書,我從來沒有讀過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沒法理解的,就連寫下它們的人自己也不理解。這本小書並不是我買的,是我的一個親戚遺留在我這裡的。

她是一個不修邊幅的老女人,帶著一袋子破爛從遠方而來。當時是傍晚,我們家裡正在吃晚飯,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她的樣子很嚇人,像是極度疲勞,她不吃飯,向我們要一碗湯。我母親起身盛了一碗芋頭湯給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貓類一樣舔著嘴巴,帶著滿意的神情從袋子里掏出一把古舊的銅鎖,低下頭旁若無人地擺弄起來。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我母親稱她為"霞姑"--她是母親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訴母親說,先前照顧她生活的一個侄女去世了,現在家裡只剩她一個人,所以她就鎖上門出來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親家去,聽說那地方土壤特別肥沃,只要將些種子撒進土裡,一年四季都有東西吃。她講話時,母親讚許地點著頭。我和妻子都對這種老女人之間的談話不感興趣,聽了一會兒就都借故走開干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裡發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聽到母親和霞姑就寢的那間房裡發出很大的響聲,像是用鎚子在牆上釘東西,接著我就透過窗玻璃看見霞姑打著手電筒到了屋前的空坪里。她掏出火柴點燃了手中的一些紙片,一會兒就在那一大堆紙上燃起了篝火。夜間沒有風,火苗直往上竄,霞姑那亂糟糟的白髮映在火光里。這時母親也出來了,兩人對著火堆指指點點的,不時又用足尖撥弄幾下,她們似乎很興奮的樣子。東西燒完之後,兩個老女人就進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離開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同她告別。我問起母親夜裡的事,母親竟然很不耐煩,說這事對她自己是個打擊。

"你們燒的是什麼東西呢?"

"家譜。"

我不敢往下問了,我估計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親的家族從前是一個旺族,古時甚至出過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幾代才發生的。作為這個家族的女眷,竟會對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許她們並不是怨恨,而是別的什麼原因呢?

過了幾天,母親將那本毛邊紙的小書遞給了我。我翻了翻,書里的字大多數是我不認識的古體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還有些從未見過的動物和植物的圖案,難以理解。比如說一隻雞的眼珠像燈泡一樣鼓出來;一條蛇的尾部膨脹起來成了蓮花;一株玉米上頭結出好幾個黃蜂窩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圖。

"她說了這是本什麼書嗎?"我問。

"沒有。"母親搖搖頭,"反正是些遺留下來的老古董吧。是她從袋子里拿出來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隨身帶著,現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親的神情顯得很凄苦,她一直陷在回憶之中,我不理解她為什麼燒掉家譜。

於是這本小書就放在我的書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閱,一來因為書的毛邊紙張因年代久遠已經不行了,經常翻動就會從我手中破碎;二來是因為每次我企圖看出點意思來都是徒勞,即使發現一些認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們搭配在一起的意義。後來我就徹底放棄了。我找來一個天鵝絨套子將書放進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動它了。

不久霞姑就從南邊給我母親寫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說,南邊的生活的確是很富裕,親戚對她照顧得也很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以至於她又產生了思鄉的痛苦,她同母親討論她現在是否應回家,利弊何在。母親不以為然地將她的信揉成一團,扔到字紙簍里,她說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裡我反覆猜測,一夜沒睡著。天還沒亮時我去上廁所,一陣劇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強爬起開燈一看,原來我腰上長出了幾條帶狀皰疹,疼痛難熬,連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醫院,女醫生長得有點像霞姑。她仔細地傾聽了我的訴說後就閉起眼睛來養神。我耐心耐煩地等了好幾分鐘,她才睜開眼。她看著我,但是又沒有看著我,她的神氣令我想起母親,她也是在回憶什麼事,很茫然的樣子。後來她終於回到現實中來,用鋼筆在紙上賭氣似的用力劃,開出了長長的中藥單子。

"這病要緊不?"我遲疑地問她。

"死不了!!"

後來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幾條蛇將我的腰緊緊纏住,連呼吸都困難了,水皰和紅腫還蔓延到了胸口。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萬念俱灰,不知為什麼就掙扎著將那天鵝絨套子里的小書拿出來翻看。我的噴火的眼珠盯著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動起來,它們移到書頁的旁邊的空白處就消失了,這樣就透出了底下的東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讀了一段,發現所記錄的是一件古時候的家常事,談到某官吏如何照顧一隻受傷的信鴿,雖然費了很多力,鴿子還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寫的是一位農家少女學習繡花的事。當她正在繡房里工作時,一隻貓從窗台上跳到她的緞子上頭,將那塊布徹底弄壞了,少女害怕,就將那塊布藏起,從此繡房的老闆再也沒見過那塊布。翻過一頁,表面的小字又移動起來,露出底下的內容。這一段更離奇,它記載著某山澗里一隻蛤蟆一天里的行蹤,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屬什麼蚊類,什麼時候發出了幾聲叫,表達的是什麼情緒等等等等。寫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紹被它吃掉的蚊子的生長情況,它們的生活習性,當地的水土情況等等。當我看到此處時,身上的帶狀皰疹發生了變化,我覺得沒有那麼痛了,活動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時,眼前的文字也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最後那本書又恢複到了原樣,我又一個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談一談這本書。我剛一開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環顧,然後起身將門、窗都關死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你已經翻過這本書了吧?"我問。

"那天你去看病時我就翻閱了它,它差點要了我的命!這裡頭有巫術,我懷疑你太姑是個巫婆!"

"怎麼回事呢?"

"書裡面有隻老虎,我一打開書,它就跳出來了,後來我就昏過去了。你看看我的手吧,全是那畜生的爪子抓的。"

我看見她的手好好的,心裡就想,也許傷痕在她頭腦裡面吧。

"這樣一本巫書,激起了我的仇恨。"她誇張地又說。

"我們怎麼辦呢?"

"我想來想去,惟一的辦法是搬走,我們帶著小寶另找房子。"妻子說,眼裡隨之射出一線希望之光,但很快又熄滅了。

我們離開了鬧鬼的房子,搬到郊區一所小樓房裡頭。頭一天,妻子在陌生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很晚都沒有睡。她推測說,我母親一定會跟蹤到我們的新住址來,因為我母親身上有我太姑的魂。說著她又問我記不記得太姑母總是用左手拿東西,右手很少動。我聽得煩躁,就氣呼呼地先睡了。

頭一天就這樣無事地過去了。到了第二夜,妻子又鬧將起來,用腳後跟將樓板弄出大響,說老虎已經上樓了。但是外面進來的並不是虎,而是我母親。我把她領進房內,妻子已恢複了常態,她們客氣地寒暄著,問了些事情,又叫小寶出來見了奶奶。我和妻子都不敢問母親那邊老屋的情況,那是我們倆共同的心病。

母親離開之後,妻子很嚴肅地問我道:

"如果你媽媽要帶小寶回到她那裡,你讓不讓?"

"她並沒提出來。"

"是啊,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這個事。我想,如果她提出來的話,我們就讓她帶走吧,我知道她會帶他到哪裡去,就讓小寶為我們還債吧。"

妻子說這些話時,我發現她的表情同母親一模一樣。是不是住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人就變得相像了呢?從前她可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啊。我跟在她後面,看見她躡手躡腳地往小寶房裡探了探頭,然後將門在身後掩上,示意我回房裡去。她變得如此憂心忡忡,令我大為沮喪,早知搬家是這樣個結果,倒不如在原地硬挺下去。我記得以前有很多棘手的事都是一硬挺,危機就過去了。這一回到底是怎麼啦?我怎麼會這麼快就決定了從原來的家逃出來呢?

母親來過之後妻子倒是安靜了,只是上床後還輕輕念叨了一句:"明天就把小寶送過去,反正他在那邊的幼兒園已經習慣了。"

我是在黎明前到達先前的家的。當時家附近除了路燈下的那一塊,四周黑乎乎的。我剛要抬起腳進大門,就聽見了她們倆的聲音。我母親和霞姑站在大門邊的陰影里,兩人都瞪著我。

"原來是太姑回來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過,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說。

她倆進了母親的卧房,關上門,一會兒就熄了燈。可是隔著窗子我也能聽見她們在熱烈地討論什麼,她們兩個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里,想起不久前母親同霞姑一道在這裡燒家譜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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