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 湖藕

少年的心總是在陽光中騰躍。今年夏天特別長,幾乎每天都是出太陽。

吃早飯時,媽媽吩咐阿韋給坡邊的苦瓜澆水,阿韋口裡答應,心思不在這件事上頭。阿韋洗碗的時候,媽媽上班去了,她在編織廠工作。阿韋胡亂將碗放進碗櫃里,雙手濕淋淋的也不抹乾,就鎖上門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隻手殘廢了,臉上白白凈凈的,他背著一個布袋,腳上穿的膠鞋。阿韋稱他為"老三"。

"阿韋,你不怕冷吧?"老三問他。

"不怕!"

"半夜裡在外頭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麼!"

阿韋跟在老三後面走時,坡上頭那些宿舍里的小孩都出來了,羨慕地看著他,他們也都想出去玩,但沒人帶他們去。阿韋想起就在昨天,他還同他們一道在橘園裡捉了一天金龜子和天牛,現在自己忽然就變得高出一個等級了。

"你們回去吧,明天我再帶你們一道去!"他得意地揮了揮手。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做"荷葉塘"的湖,老三說那裡面水很淺,長滿了野藕,吃都吃不完。老三的布袋裡面還有一個布袋,說是用來給阿韋裝藕的。老三有一個阿韋討厭的習慣,就是總喜歡用他那隻殘廢的手來摸阿韋的臉。那隻手像嬰兒的手一樣,而且冷冰冰的,阿韋覺得害怕,但為了他給他的好處,也只好忍著。

老三是個二流子,沒事就在阿韋他們的住處周圍溜達,高興起來就撿一撿廢品去賣錢,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餓著肚子的。小孩們都喜歡同老三玩遊戲,因為他講公道,脾氣又好。大人們看見自家孩子同老三玩,往往是一頓惡罵,將小孩們嚇跑,這個時候老三就訕訕地走開去。老三是在同阿韋一起捉蟋蟀時談起去"荷葉塘"的事的。當時他們翻遍了很多墳頭,一無所獲地坐在墓碑旁休息。老三對阿韋說,他這幾天不會來了,他要去做一種生意,可以賺一些錢。阿韋聽了心裡灰灰的,要是老三不來,他在這樣的太陽天里幾乎就無事可幹了。老三緊接著又說,他可以同他一起去做生意,就是說去賣藕。這是個無本生意,只是要走很遠的路程,要第二天才能回家。阿韋起先還有點猶豫,可是老三說:"你要是去不了就算了。你去了就多一個人分錢,還要增加我的負擔。要不我叫小正同我一塊去。"阿韋連忙表示自己一定要去,讓老三走的時候來喊他。

郊區的石板小路不太好走,年久失修,坑坑窪窪,走路時眼睛必須望著地下。沒走多遠阿韋就聽見母親氣急敗壞的罵聲。母親站在編織廠的大門那裡,吆喝著要阿韋去給那幾棵苦瓜藤澆水。她並不跑過來,她要上班,隨便離開工廠要扣錢的。阿韋滿臉通紅,裝作沒聽見,低了頭使勁走。為了避免讓阿韋母親看見自己,老三已經跑得離他很遠了。阿韋的心情被母親弄得忐忑不安,出門時那種高興和自傲全都煙消雲散了。待母親的罵聲聽不到了,阿韋就飛跑起來,跑了一氣才追上老三。

"早知你母親反對,我就不會帶你去了。我們去的地方很危險呢。"老三不高興地瞟著他說。

阿韋想不通,他怎麼會認為他母親有可能同意這種事?所有的大人都反對他,難道他硬是不知道么?

"那地方有野獸嗎?"

"那倒沒有,只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時常,你以為一個人也沒有,一下子就從地底下冒出來幾個。"

"那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你不逃就沒命了。不過也不要緊,那些傢伙都跑不快,腿有問題,一跑就撲地。關鍵是要警惕,不要讓他們抓住。"

"我不跑,我站在湖中間。"

"他們會在岸邊等,你站多久他們等多久。"

"那我還是跑,藕也不要了。"

"這就對了。遇到這種人就把一袋子藕朝他們扔過去。他們眼睛不好,還以為你朝他們撲上來了呢。"

老三說到這裡,見阿韋聽得聚精會神,就趁機將他那隻冰冷的小手放在阿韋毛茸茸的腦袋上摸了幾下。阿韋心中很不悅,把頭往下一低,假裝彎下腰去系鞋帶,躲開老三的那隻手。阿韋不知道老三領著他往哪裡走,但肯定不是往城裡走,因為越往前房屋就越稀少了。

接近中午時分,阿韋覺得自己到了真正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小山包的山坳里開滿了油菜花,不知是野的還是誰種的。老三全無一點平日懶散的模樣,就彷彿心裡裝著急事一樣,不停腳地走了幾個小時。阿韋心裡叫苦連天,又怕老三瞧不起自己,就儘力去想像前方等待著他的刺激,不斷鼓勵自己。石板路終於走完了,他們走在一條繞著山包的泥巴小路上,走完一個山包又走一個山包。

正在阿韋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了的時候,遠處空曠的地方傳來一陣人的笑聲,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樹林子里打鬧。阿韋盯著前方的樹林看,看見一個老頭從樹林里跑出來。接著又跑進去了。老三叫阿韋停下來,同他一道坐在路邊休息一下。阿韋往地下一坐,覺得全身都累散了架,肚子也餓起來了。他這才想起自己怎麼會忘了帶吃的東西。回過頭來看老三,見他一臉的沮喪。

"我們今天算完了。你剛才也聽見了,那些人已經把湖裡的藕挖光了。我沒想到會這樣。"

"那我們中午吃什麼東西呢?"阿韋提出這個緊迫的問題,其實已經是下午了,阿韋餓得要昏過去了。

"自然是什麼也沒有。"

"我們趕快回去吧,不然要餓死在這裡的。"

"吃!你這傻瓜就會吃!你像瘟神一樣,我不該帶你來的。要回去你一個人回去吧!走啊!"他忽然露出了兇相。

阿韋害怕極了,不由自主地連連向老三道歉,還保證說自己再也不講這種泄氣的話了。老三不理他,板著臉叫他去路邊的小溪里喝點水。

阿韋彎著腰喝夠了溪水,就開始猛吃長在溪邊的那些形狀如桑葚的小紅果,一邊吃一邊記起老三是根本不怕飢餓的,心裡想著這件令他絕望的事眼前直發黑。他伸脖子看了看那片樹林,那裡已經沒有動靜了。他心裡很難受,想道,要是樹林里那些人發現了他,說不定他可以向他們討到一些東西吃呢,哪怕一個蓮蓬也是好的啊。早兩年他吃過一個蓮蓬,裡面的蓮子吃起來真是滿口清香,越吃越想吃。由於他被動地跟著老三趕路,根本就沒注意方向,阿韋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到了什麼地方,自己的家在哪個方位。他又恨又怕地望著把自己帶到這野地里來的老三,心底冒出一個寒心的念頭:這個人不會對自己下毒手吧?老三手搭涼棚正在觀望樹林那邊的動靜,他似乎將阿韋忘了,他叉著腰站在那裡,鼓鼓囊囊的布袋扔在腳邊,那種樣子像個逃荒的人。

小溪裡頭有隻螃蟹爬過來,阿韋心中一喜,連忙慢慢接近它,猛地一下將它捉住。這隻螃蟹還不小,甲殼泛著綠色。阿韋將它的兩隻臂撕下來,將殼敲碎,挖出裡頭的肉來吃。他還想吃蟹的身子,但身子里幾乎沒有肉,只好滿懷遺憾地扔了。阿韋聚精會神吃蟹的時候,有個人的影子投到溪水中,但他根本沒注意到。他抬起頭來看見那老頭的時候,突然嚇壞了,立刻撒腿就跑。老頭卻並不來追,只是站在原地大聲喊:

"不要摔著了啊!"

他這一喊,阿韋就停了腳步。他覺得自己不該相信老三的話,簡直是昏了頭了,他怕什麼呢?他轉過身低著頭慢慢朝老頭靠近。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我要請你喝魚湯呢。"老頭說。

"真的嗎?"阿韋的眼裡射出貪婪的光。

"當然是真的,你跟我走好了,但是你要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有個湖的?"

"老三告訴的……老三哪去啦?老三!老三!!老三!!老……"

阿韋狂喊了幾聲,臉都白了,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不要哭嘛,老三已經回去了,是我告訴他湖裡已經漲水了,再也挖不到藕的。你先跟我去湖邊,你走這麼遠不就是為了去那裡嗎?"

阿韋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適應了新情況的。老頭駝著背走在前面,阿韋跟著他。那樹林看起來離得很近,但他們走了好久才走到。進了樹林,老頭指著一個很小的池塘對阿韋說:"這就是那個湖,你好好看看吧。"起先阿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老頭又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阿韋就朝這個一丈來見方的池塘瞪眼看。池塘里的水是深綠的死水,蚊蠅在水草上飛來飛去。老頭在窸窸窣窣地解開一個紙包,阿韋看見紙包里有兩條幹魚。他遞給阿韋一條,阿韋就用力啃了起來,脖子上的血管都凸了出來。到肚子終於有點飽了的時候,阿韋才覺出這條魚有股怪味。

"不太好吃吧?這種腐水裡長出來的東西就是這個味道。"

老頭看著阿韋笑了笑,阿韋注意到他坐在地上一個螞蟻窩上頭了,一些很大個的黑螞蟻正沿著他的腿往上爬,還有一隻爬上了他的脖子,又從那裡鑽進了他的胸口,他渾然不覺地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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