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 山鄉之夜

我們家是在湖區,這裡原來是湖,後來人們用堤壩將湖水擋住,圍出了一望無際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長得很好,我們的生活本來應該很富足,很安寧。不幸的是泥土築起的圍子總是垮掉。這種事一發生,我們的家園就會在一瞬間被洪水吞沒。在我的記憶中,這種恐怖的情況每隔兩三年就要發生一次。通常是,漲水持續了十多天,媽媽就煩躁不安起來,她從早到晚都在烙餅,她額頭上的鹽汗就滴在那些餅裡頭。最後,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媽媽就將餅放進籮筐,挑起那一擔,命令我們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發。我們走在險情嚴重的堤上,太陽如同火輪一樣在頭頂逼射,浩渺無邊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氣蒸得人頭腦發暈。我背著一卷棉絮跟在媽媽身後,我的後面是四個蓬頭垢面的妹妹。走著走著,我就會產生幻覺,我感到腳下的堤已經搖擺起來了,於是怪叫一聲:"死人啦!!"堤上的難民們慌作一團,但很快又鎮定下來,用下流話罵我,罵得我一臉通紅,掉下眼淚來。媽媽見了後,並不停下來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來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著那些烙餅,我們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們的烙餅吃到後來就變味了,完全壞掉了。

住在岩洞里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挖野菜,撿柴。這個洞里住了好幾百人,一大早,我們就像猴子一樣遍布山上,野菜挖完了就采樹葉,枯柴撿完了就砍小樹。隔一會兒我們就到山頂去觀望洪水的漲勢。在這種昏頭昏腦的日子裡,我遇見過一些山裡的人。這些樣子可怕的人住在山坳里,他們有時來山裡打柴。對於他們來說,我們這些平原的人是一些入侵者,所以見了我們,他們臉上的表情總是憤憤的。山裡人的樣子很難形容,有點像傳說中的野人,但是他們的目光異常銳利,似乎可以將你穿透。一般來說他們目不斜視,熟練地將柴砍好,用藤捆成漂亮的兩捆,然後就坐下來抽煙。我就是在他們抽煙的時候鼓起勇氣去靠近他們的。那些長髮長須的漢子一共有六個,一字排開坐在地上。

"喂。"我說。

他們如同聽到了信號似的一齊將臉轉向我,很快臉上就出現了憤怒的表情,鬍子翹了起來。

"我、我是想問路……"我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一邊往後退。

沒有人回答我,他們都垂下了眼皮,似乎要從心裡排除我的存在。我聽見他們當中的老者說了一句:"今天夜裡開始退水。"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見他們依然坐在地上吞雲吐霧。很快我就見到了湖區的老鄉,老鄉們說我真是膽大包天,剛才那一幕他們躲在樹叢里看到了,當時他們都認為我主動去招惹山裡人必死無疑,因為前幾天就死了一個,扔在樹葉堆里,身首分離。後來媽媽也來了,聽了老鄉們的講述就開始用藤條抽我,我痛不過,就喊道:

"媽媽,你讓我死在山裡人手中算了吧!你讓我死在山裡人手中算了吧!"

媽媽一邊抽,口裡一邊說:

"偏不!偏不!"

後來我瞅住一個空子逃脫了。

我在山裡轉悠,恨恨地想著剛才的事。我想,暴力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好奇心,只會助長它。來了這些天,我已經知道山裡人的村子的所在地了,明天打柴時我要到那裡去一趟。從我現在所在的山頂望過去,一片洪水茫茫,連我們沿著走過來的那條長堤也不見了,水面上漂著一些黑點,不知是牲畜還是傢具,也可能是一些樹木或一些死屍。雖然媽媽極力瞞著我,我也知道餅快吃完了。昨天小妹吵著要多吃一張,媽媽給了她一個耳光。如果這水不退,她又有什麼妙法渡過眼前的難關呢?四面八方只有這座山可以避難。傳說遠方有座城市,那種地方人來人往,水也淹不著,但要到達那種地方,我們必須有隻船,要在水上漂七天七夜才會看見城市的高樓,那些樓同山一樣高。我,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想去那種地方等於白日做夢。不知怎麼,我覺得山裡人是去過那種地方的,我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出這一點來。

我回到岩洞里時,媽媽已經燒起了小火,正在煨一些豆莢。我的眼睛一亮,立刻飢腸轆轆起來。大妹告訴我,豆莢是在山裡人的地里撿的,他們已經收過一遍,但他們做事粗率,眼睛又都很近視,因此還剩下一些沒有收乾淨,給了我們意外的收穫。

"你怎麼知道他們眼睛近視?"我問。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要不他們怎麼會世世代代住在山坳里呢?就是因為看不清嘛。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湖區,也不知道有城市,他們眼裡看見的東西朦朦朧朧的,還以為世界上只有這座山呢!"

"你倒對他們調查得挺清楚的。"我冷笑著說道。

有了豆莢,大家的情緒都很高,一家六口圍火而坐,連豆莢皮都吃得乾乾淨淨。媽媽很有信心地告訴我們,她還在那塊地的周圍看見一些野菜,明天一早我們大家都去挖。

山洞裡夜間很冷,我們的破棉絮鋪在堆起的小樹枝茅草上頭,大家都睡在一塊。黑暗中聽見媽媽在嘆氣,她發出的聲音弄得我很煩躁,我就坐了起來。

"你想擺脫這個家吧?"媽媽問我。

"我想看一看,找條出路,這有什麼不好?"

我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和厭惡,我知道幾個妹妹都沒有睡著,她們在屏住氣傾聽。為了避免爭吵,我站起身向洞外走去。

山風吹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風裡含著湖水的腥味。走不多遠就會碰見一個家鄉人,他們也是睡不著出來走的。我們這些人生長在一望無際的湖區,視力都極好,就著朦朧的月光我們能把小路分辨得清清楚楚。比如現在,我就看見前方站著一個同我年紀相仿的姑娘,她正在吃東西。我無法看清她是山裡人還是我們家鄉的人,我就走近去看。我快走到她面前時,她哧哧地笑了起來,向我轉過臉。原來她比我要大很多,臉上有麻子。

"吃瓜子么?"她將手中的東西朝我塞過來。

"不!不!"我往旁邊一閃。

瓜子是女人們吃的東西,我才不吃呢。這下我知道了,她是山裡人,但她同我見過的那些山裡男人不一樣。她縮回她的手,很自負地哼了一聲。

"你是個膽小鬼,你媽對你管得太嚴。我去過你們湖區,那真是一片不毛之地啊,那種地方大概沒人失眠的。"

"這種荒山才是不毛之地呢!"我把她的話頂回去,"我們那裡,撒下種子就會長出糧食來,豐衣足食。"

"認識一下吧,我叫小薔薇。"

我看著她那張粗糙的麻臉,差點為這個名字笑了出來,但馬上忍住了。

"我叫長水。"

"你這名字真乏味。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我理想中的那種男孩,可惜你的名字不好,讓我替你取一個吧,我以後叫你黑熊怎麼樣?我覺得你一定會長成那種樣子的。"

"隨你的便。"我這樣說了,其實我心裡很討厭她叫我這個名字,並且我也不會稱她為"小薔薇",我在心裡稱她為"麻婆"。

她指著一條岔路對我說:

"讓我們走這條路,現在你媽媽正在找你呢。"

"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你走?"

她在背後將我用力一推,推上岔路,然後說道:

"這是因為--因為你心裡只有我。"

我非常憤怒,她竟然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我,還說那就是我的意志。心裡雖然這樣想,但我找不到擺脫她的理由,我的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由她帶著我往前走。我們走進叢林,光線越來越暗,連我的眼睛要辨清路都很費力了。我就問"麻婆"她是如何看得清路的。"麻婆"說她根本就不看,她對這座山就如對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她還說我們湖區的人如此鍛煉自己的視力實在沒有必要,我們自以為看清了什麼東西,其實不過是假象罷了。她一邊說一邊加快了腳步,而我,也就有點磕磕絆絆地跟不上。要是她在這個時候把我撇下,我還真有點擔心,這山裡野獸也是很多的。

我們走了相當遠的一段山路,而且一直是上坡路,可是當我們在一個空坪里停下來時,我卻發現我們已經到了山下,這個空坪是村裡的禾場。"麻婆"讓我去她家裡,我問她會不會有什麼麻煩,她說只要我說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就不會有麻煩;她又說外面這麼黑,我已經沒法趕回去了,我一個人進山的話說不定會遇見野豬,所以只能呆在她家裡了。

"這種時候了你還能打退堂鼓么?"她咄咄逼人地說,將口裡的氣噴到我臉上。

這是一個中等大小的村落,房屋都很低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現在全村都悄無聲息,也沒有狗出來叫,只有豬在欄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當我還站在房屋與房屋的過道之間張望時,一張低矮的門突然打開,一隻手將我揪了進去。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已經跌坐在一張床上。

"這是我媽媽。黑熊,你不可以惹她生氣的。""麻婆"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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