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小鎮逸事

我們這個小鎮是一個交通要道,白天里車來車往,灰塵滾滾,有時到了半夜,還有運煤的車隊通過。我們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長年累月籠罩在灰塵和噪音之中,我們的視力和聽力都在日日減弱。常常,某個人從街道的那頭走過來,但他在我眼裡只是一團灰霧,到了眼面前,他整個人的輪廓才漸漸地清晰起來。至於聽力就更糟了,不論白天還是半夜,不論街上有車還是沒車,我的耳朵里時刻都在轟轟地作響。我們大家相互對話時總是離得很近,向著對方的臉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還用雙手比劃個不停,像要打架一樣。我們為了看清對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貼近對方,有時鼻子都差點蹭到了對方臉上。聽說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鏡了,但我們這地方,誰也沒見過那玩意兒。我總是想,也許有一個個的精靈寄居在我們居民的體內,是他們在代替我們聽和看,由於他們住在我們胸腔里靠肺葉的那個地方,所以他們要感覺外面這個世界就不那麼容易。當我把這種看法告訴大家時,大家全部微笑點頭,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們,已經失去了在靜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種記憶。據說我們的祖先在從前可以聽見十里之外狼的跑動,可以看見京城皇宮上面的那些閃光的琉璃瓦,而京城,離這裡起碼有五十里,趕著牛車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臟又破的麻布帳子裡頭,聽著又一隊馬車在下半夜從街上經過。車輪在麻石與麻石之間的那些坑窪里震出銳響,正是這尖銳的響聲使我的聽覺蘇醒了。是的,我隱隱約約地在耳鳴的轟鬧中分辨出了車隊經過弄出的響聲。那些車是運煤的,車隊從遙遠的北方而來,馬匹精疲力竭,車軸和車輻也不那麼好使了,車夫低吼著抱怨個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種預感--也許有一天早上我醒過來,發覺我的聽覺已徹底喪失,周圍一片寂靜。"啊、啊、啊!"我張大了口說,可我聽不到我的聲音。夜半發生的這種事總是令我發瘋!

小孩們的聽覺與視覺都要超過大人。我在製鞋作坊里幹完一天工作回到家裡,聽見我的孫子阿狗沖著我喊道:"山洪暴發了!山洪暴發了!"我茫然地轉動著眼珠子問:"哪裡?"他的小手揮向東邊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東邊的窗戶那裡,向外指了又指。於是我老淚縱橫了,因為東邊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孫子很快就會失去他的聽覺,這個七歲的小孩現在就似乎已經體會到了大人們聽力減退的痛苦。我也從窗口伸出我老邁的頭,看到了街上那些驚慌亂滾的灰球,他們一撥又一撥,滾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這是一些山區的災民,而且大多是婦女小孩。

不久就聽見關於山崩的傳聞,據說那座山從南邊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麼會崩掉一半,這太奇怪了。我們鎮上這些又聾又瞎的居民當然是不敢跑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證實一個流言的,何況我們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確發生過了,一撥又一撥的山民往鎮子里涌。開始他們還比較謙卑,只是擠在馬路邊,或居民們的屋檐下。到後來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差不多將馬路佔滿了,弄得車輛的通行越來越困難了。牛車踩死了兩個小孩以後,他們就開始擠進居民們的屋子裡來。他們看見誰家有人開門出來就成群湧進去,進去後便撲通一聲跪下,哀求主人讓他們呆一會兒。主人心一軟,也就同意了。於是這些天,從每一家的窗眼裡望進去,都可以看見屋裡涌動著人頭。這些災民都很臟,而且喜歡隨地大小便,所以沒幾天,整個鎮子都變得臭熏熏的。很快他們就吃完了帶來的烙餅,但他們還沒走。居民們憂心忡忡,不知他們究竟要幹什麼,並且擔心起自家的米缸來。第一樁失竊事件馬上發生了,比殘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當然抓不到這些伶俐的山民的證據。這家人只好走東家串西家,去訴說他們的不幸。這一訴,攪得居民裡頭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臉地背著手在人群裡頭走,被他們推來搡去的。太陽照在我身上,嗆人的灰塵夾著尿的臊味一陣陣襲來,我忍不住打了十幾個噴嚏,耳朵里響得更厲害了。我簡直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忽然有一個人攔住了我,我貼近一看,看見這個人和我年紀差不多,花白鬍須,出奇的瘦小。我必須低下頭打量他,我看見他那雙枯乾的小手正在比劃。

"大聲點!"我命令道。

"強盜來了!!"他的手揮動得更激烈了。

他的聲音一定異常尖銳,在我聽來,就彷彿馬路盡頭有一隻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雖然距離較遠,還是在我心裡引起了震動。

我看不見強盜,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劇的擁擠。很快,我的雙腳就被抬離了地面,有人從兩邊腋下夾著我,正在抬起我飛跑。亂鬨哄的人群一會兒就到了街口,聽見整齊的馬蹄的響聲,然後我被扔在街邊,人群一鬨而散。

先是漫天黃色的灰霧,接著放慢了腳步的馬隊就到了。為首的那人下了馬,湊到我面前來。這是一個從頭到腳裹在很厚的鐵甲裡頭的傢伙,就連那雙鞋也是鐵的,踩在地上啪啪作響,僅僅他的臉露在頭盔外面。他的臉極其蒼白,眼睛下面有兩團紫黑色的暈。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我向周圍看去,發現其他人全站得離他遠遠的,像一些影子。這個病入膏肓的人在朝我講話,他發出的聲音在我聽來就像蚊子叫一樣,我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麼。似乎他的講話引起了其他人的關注,那些影子也在漸漸地移攏來,他們一個個將脖子伸得很長,聽得很專註。終於,這個人說完了,他憤怒地一揮手,轉過背去牽他的馬。這時我才看清,這是一匹有病的老馬,灰色的皮毛多處脫落,露出了裡面的肉。

我退到路邊的屋檐下面。我看見這隊人馬正在敲開我的製鞋作坊的大門。一個漢子用磚頭砸了幾下,然後猛力一撞,門就開了。他們將馬留在外面,一個接一個地進去了。那些馬都老老實實地呆在街邊。

我忐忑不安地走過去,走進了作坊。這些人全都東倒西歪地睡在工作台的下面靠牆跟的地方,沒有人理睬我。他們中的有些人已經開始打鼾,大概是太累了。他們是從哪裡來的,要到哪裡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一個睡著了的漢子的衣角,那衣角突然在我指頭間堅硬起來,變為了鐵甲,我嚇得臉都白了。我感到此地不是我呆的地方,於是輕手輕腳地移出門外,一到了外面就快步往家裡走。這時我發現那些災民倒是無影無蹤了。

"爺爺,我們這裡會發生地裂,比山崩還可怕呢!"孫子阿狗說道。

"聽誰說的?"

"隔壁的制陶工。他還說你要對這件事負責任!"

小孩子踮起腳,沖著我的耳朵喊出這最後一句話。我馬上想到我作坊里的那些騎馬人。

已經三天了,那些馬越來越瘦,弄得到處都是馬糞馬尿,但它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街邊。作坊大門緊閉,裡頭的人們不知在幹些什麼。倒是這幾天來往的車隊少了許多,夜裡竟然出現了少有的寂靜。這表面的安寧卻使得居民們更為不安了,他們紛紛在夜半的街上走來走去,或發獃似的站著,嘆著氣,像有沉重的心思放不下似的。但是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作坊門前的怪事,所有的人都視而不見地經過那些馬匹。我心懷鬼胎地站在那些馬的旁邊,一看見有人過來就去和他搭訕,我不知道我的這個舉動究竟是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呢還是想引開他們對這些馬匹的注意。我們相互聲嘶力竭地喊話,但他們誰也沒想到要去敲開作坊的門。

啟明星升起的時候,街坊們累得站不穩了,這才無可奈何地進屋去睡覺。我沒有進去,我站在那些馬中間,揣測著它們還能支撐多久。最後,我鼓足了勇氣去推那張門,然而門被從裡面閂死了。有人在裡頭打架,踢得牆壁都微微地顫動。

第二天,我聽到有人在門外說發生地裂的危險已經過去了。我連忙打開門往我的作坊那頭看去。那街邊的空地上停著的那群影子似的馬匹已經不見了!我趕到那邊,看見作坊的門大敞著,裡面的人已經走了。我進到裡頭,用我靈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體臭。

"他們丟下了我。"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裡說道。

我吃驚地往那頭一瞧,憑著模糊的形狀我辨出了說話的是那個為首的有病的傢伙。此刻他睡在地上,還是裹在鐵甲裡頭。他一翻身,那身鐵甲就發出刺耳的聲音。我蹲下來想摸一摸他的鐵甲,他立刻警惕起來。

"拿開你的手!"

"怎麼啦?"

"我討厭和人接觸,那會加重我的病。"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然而他又不高興了。

"你這個偽君子,嘆什麼氣?"

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聲音怎麼變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說起話來我聽著像蚊子叫一樣。是啊,我嘆什麼氣呢?難道我是憐憫他么?我又有什麼資格憐憫他呢?他躺在那裡,顯得十分痛苦,但我並不知道這痛苦是不是他所願意的。不過我並不是偽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發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滾來滾去,那身鐵甲發出尖銳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