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表姐-2

正在我東想西想時,媽媽從一艘木船上走下來了。多麼奇怪啊,她從哪裡乘這種木船來的呢?

媽媽穿著藍布對襟罩衣,花白的頭髮略顯零亂,手裡挽著一個很大的藍布包袱,像農村裡那些走親戚的老婆婆一樣。我從未看到過她是這副裝束,像換了個人一樣。

"家偉,你表姐還好吧?"

這是她見面後的第一句話。說了這句話她似乎就找不出別的話來了,眼神迷惑地打量我們所住的賓館。我發現她的兩隻膠鞋上頭濺了很多泥。

"媽媽,我被困在這裡了。"我哭喪著臉告訴她。

"呸!瞎說!我擔心你表姐啊,她身體那麼單薄,又從來沒出過這麼遠的門。"

"您就不擔心您兒子嗎?"

"你不是好好的么?你每年過節都外出,我們從不為你擔心。這一次,是你表姐把我叫來的。"

媽媽說話時神氣裡頭顯出一種自豪,大概是因為表姐終於主動同她聯繫的緣故吧。原來這十幾年裡頭,她心裡惟一在乎的就是表姐啊。這個雷雨天出生、剋死了父母的表姐,居然對她有著如此大的影響力。相形之下,我這個親生兒子倒根本不在她心上了。

"您怎麼會坐船來這裡的?"

"還不是你表姐的主意。"媽媽翻了翻眼,"她讓我先上她父母那裡掛墳,然後才來找你們的。"

"姨媽姨父的墳在哪裡?"

"就離這不遠。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經不起她折騰了吧?"

媽媽理解地看了我一眼。

"表姐是回到了這裡,所以才原形畢露的吧?"我問。

她不置可否地"嘿嘿"了兩聲,敦促我快帶她去找表姐。我告訴她表姐同旅館的一名廚師老頭打得火熱,那種關係很難理解。沒想到媽媽一點也不感到驚奇,悠悠地說:

"那個人嘛,那是她命里的煞星。我就知道他們會攪到一塊。"

"您知道?"

我們沒費什麼事就找到了表姐他們。他們正在廚房裡吃東西。表姐的吃相很貪婪,她在家裡時從來不是這副樣子。她吃的是一種小肉包,她幾乎是一口一個。廚師見她愛吃,又興沖沖地做了一大籠放到灶上去蒸。在這樣的美味面前,媽媽也變得很不講客氣,伸手就去抓來吃,吃得滿嘴流油,油還滴到了她的罩衫上頭。

我本來也在低頭慢慢品味,在我偶然一抬頭的瞬間,看見媽媽正在和廚師兩人擠眉弄眼,兩個人的表情都很淫蕩。我大吼一聲,起身就往外頭跑。

表姐攔在了門口,她盯著我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到哪裡去?"

"我討飯也要討回去!"

"不要這樣偏激。"她語氣很硬。

我的腳一軟,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驚奇地瞪著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偉小時候可是個聽話的孩子。"媽媽慈祥地看著我說。

"是啊,那時我僅僅見了他一面,我覺得他將來會有出息。"廚師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轉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將裝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於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來。廚師的手藝實在高,這些鮮美的小包子一放進口裡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聯想到他這個人,我覺得這個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決不是平庸之輩。既然這樣,我為什麼老是不能容忍他呀?這時表姐湊近我的耳朵說,我應該平心靜氣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見廚師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結實的大腿上,我連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廚師忽然又露出了從前那種傷感的樣子。他主動提出給大家唱一支歌。於是我又聽到了他從前唱過的那支歌。奇怪,這一次,我覺得那支歌裡面充滿了色情,雖然聽不懂,也能強烈地感到歌者的饑渴,這種歌聲從老頭臭烘烘的口裡吐出,顯得十分不協調。為什麼我從前聽他唱的時候,一點也感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廚師唱歌的時候,表姐緊緊地摟著他那粗壯的腰身,將臉貼著他那油膩膩的圍裙,媽媽則隔著桌子崇拜地看著他。

我每年都到這個旅館來,但從未料到會有今天這種情形發生。反思一下,我為什麼會每年往這裡跑呢?那初衷就僅僅只是為了躲開人群嗎?顯然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難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這附近這件事,該做什麼樣的解釋呢?我看著媽媽和表姐那種中了邪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在心裡泛起一陣陣傷感。窗子開著,海上起風了,風裡有鯊魚的氣味。從前我把這裡看作一個世外桃源,現在看來是大錯特錯了,表面的平和安謐下面是險惡的慾望。

"家偉這幾天有什麼安排?"媽媽問,她還在往口裡塞包子。

"我想馬上回家。"

"胡說!怎麼能這樣輕率!"表姐鬆開廚師,顯得很氣憤。

"他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媽媽在旁邊解釋道。

我獃獃地望著她倆,竭力想弄清這兩個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表姐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氣。

"家偉還是很懂事的。"廚師說。

他說了這句話就坐到我的身邊來,我看見他竟然顯出了害羞的樣子。他有什麼話想對我講又拿不定主意,猶豫了一會,他終於講了出來。原來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認為我應該脫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點去裸泳的慾望都沒有,我還十分害怕鯊魚,根本不打算下水。於是他和表姐都來說服我,熱切地勸我試一試,說試了之後就會"消除虛無主義的生活態度"。我鐵了心不聽從他們的建議。到後來他們就灰心了,兩人一齊轉向媽媽,似乎想要媽媽來說服我。媽媽卻不急於配合他們,只是不斷重複一句話:"家偉是很聽話的。"

吃完飯大家就簇擁著我回到先前的房間。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裡。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臉轉向媽媽問道:

"您在哪間房休息啊?"

媽媽飄忽地看了我一眼說:

"噓,不要問,這是我的秘密。"

說完之後她又做出一個同她年齡不相稱的調皮表情,還扭了扭屁股。旁邊那三個人都顯出讚賞的神情看著。我一賭氣走到床邊倒頭就睡。可惜怎麼也睡不死了,朦朧中總聽見他們四個人談話的聲音。我覺得他們似乎是為我的前途感到憂慮。後來不知怎麼媽媽就走到床的那頭抬起了我的腿,廚師則來到床的這頭抱起我的上半身,他們倆抬著我往窗前走,我想掙扎,可是動不了。他們將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沒完沒了地討論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似乎對這種討論厭倦起來了,於是四個人都站起來,默默地從房裡魚貫而出。

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媽媽的哭聲鬧醒的。

我立刻從地板上站起,將頭探出窗外。我看見媽媽正對著大海嚎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媽媽身旁,用一隻手擋住射到臉上的陽光,又似乎在等什麼人。等到媽媽哭夠了,表姐就攙著她,兩人低著頭沿海邊往東走。她們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護送著她們,最後,她們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海岸線的拐彎處了。我突然感到,這兩個多年裡頭互不來往的人其實內心深處一直就在一起。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這海邊跑,媽媽表面從不過問,她就像她說的那樣"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來到海濱的媽媽,身上顯露出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個性,很可能這才是她的本性,幾十年裡頭她一直在裝樣子。我還是不明白媽媽到底為什麼哭,如果說幾十年裡頭她和父親、和我們在一起過得是這樣不舒心,那她又怎麼會從未顯出一點跡象來呢?在我的印象中,媽媽是個平庸得很的婦人,只不過偶爾喜歡說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就好像要故作姿態似的。現在看起來,她身上蓄著驚人的能量,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和廚師老頭調情的那種樣子也讓我大開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競賽,看看誰更下流。那麼為什麼哭?還是找不出答案。

雷雨天裡頭出生的表姐,原來如此地受到媽媽的欣賞!南方的雷鳴閃電,總是悶悶的,既陰險又狂暴,醞釀的時間也很長,而且不徹底發作完決不善罷甘休。當我想到這裡時,就聽到背後輕微的響動,是廚子悄悄地溜進來了。廚師一反常態,朝我做出諂媚的表情,害羞似的只用半邊屁股坐在床沿,偷偷用眼睛打量我。他有話要對我說。

"你媽媽那種人,比你表姐還難對付,"忸怩了半天他才開口。

"你是來告訴我這種事啊。"我憤怒地瞪了他一眼。

"哪裡哪裡,順便說說罷了。其實嘛,我才是這兩位的奴隸呢。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到這海濱來的那一天嗎?你一定以為是你自己拿定主意跑到這裡來的吧?你這個小鬼頭,你當然想不到這正是你媽媽的規劃。"

他好像馬上就為自己說了這些話感到冒昧,話頭一轉要我下樓去嘗嘗他做的一種"三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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