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表姐-1

表姐是個對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兒。她衣食無憂,父母給她留下一套位於郊區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調的蓋著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後面還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個葡萄架。夏天裡,綠油油的葉子間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涼,聞著茉莉花的清香,看著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賞心悅目。表姐用不著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園似的庭院。三十多歲的她穿著工作服、手執一把大剪刀在陽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樣子真是顯得英姿勃發。隨著她優美的動作,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然而有時我仔細地觀察,卻看見她那蒼白的臉上顯出一股疲憊之情,她似乎並不是真的沉醉於眼前的田園牧歌似的悠閑生活,倒像要通過體力勞動來忘卻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她嚮往什麼樣的生活呢?從我與她的閑談中,她已充分地顯示出她對男人缺乏應有的興趣,當然也不是特別反感,就只是沒有注意到他們而已。對於個別來騷擾她的無賴,她也不過是感到一陣驚訝。她太專註於自己的事情了。至於她自己有些什麼值得她憂心忡忡的事,我總是沒法準確地猜到。比如前些時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書寫之中,那封信是寫給她住在同一城市裡的高中時候的女同學的。表姐給我看了信,還對我形容那位女同學:"她像柳絮楊花般輕柔,一舉一動從來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實寫得很老套,無非是俗氣的敘舊,充滿了可笑的客套話。總之她寫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寫的信,倒像一個識字不多的村婦。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口氣,我也不滿意,這是封發不出去的信。"她一隻手撐在桌子上沉思地說,"可是我在這裡費盡了心思給她寫信,不就是為了發給她么?我想表達我對她的感情。"

"那就發出去吧,我幫你去發。"我說。

"當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過那封信,撕了個粉碎,然後扔進了字紙簍。她激動得臉都泛紅了。

在我的記憶中,那封信寫了一星期,最後也不知發出去沒有。

她對於園藝有種病態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種紫藍色的玫瑰花,她一連栽了好幾年,都沒有成功。當然所謂沒有成功只是相對於她想像中的顏色來說的。在我看來,那些花兒妙極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熱烈的紅色,有的則是色情的黃色。她一概不滿意,憤憤地用鋤頭將花兒全部刨掉了。就這樣,她滿懷希望地下種,然後充滿絕望地毀壞。有一天我乘她沒注意偷了兩株黃色的玫瑰往家裡走,誰知被她發現了,追上來搶過去,惡狠狠地摔在地上,還口出粗言,說我這樣干是"找死"。當時我真被她嚇壞了,她的臉漲成豬肝色,兩隻眼睛噴火。

雖然有這些無法理喻的弱點,表姐在我眼裡仍有超凡的魅力,我從未見過像她那樣意志堅定的人。她開玩笑地稱我為"小男孩",鍥邢勻皇薔癰吡儐隆N衣杪枰蠶不端?不同她來往,只是私下裡議論她。我媽有次說起表姐是在一個雷雨天出生的,落地之際兇猛的哭聲壓倒了窗外可怕的雷鳴。"這樣的女孩來到世上是要克人的。果然,剋死了她的父母。"媽媽搖著頭說。她的表情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是讚賞。

在我二十歲、表姐二十四歲那年,我看見表姐經歷了一次戀愛。男的是一名園藝工(我想表姐的園藝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他們戀愛的時候,兩人總是久久地抱膝坐在玉米地邊,既不擁抱也不說話,至少我沒看見他們有親昵的行為。他們也似乎不避開旁人。戀愛期間,表姐神情恍惚,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似的。過了不久,那男的失蹤了,表姐倒顯得快活而鎮定了。我記得她當時對我說過,她的男朋友"給她精神上太大的壓力",她之所以同他坐在野外就是為了避免同他有親昵行為,現在他不見了,她倒覺得自己是真正愛過他的。那時我太年輕,覺得她說的都是歪理,是裝模作樣,我就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算作表態。然而她竟然再也沒有戀愛過。以表姐的條件,是很能吸引男性的,所以直到現在,仍有一些男人圍繞著她,他們明知沒有希望,還是躍躍欲試地在她面前顯示自己的魅力。這兩年表姐臉上的輪廓變得僵硬起來,皮膚也顯得有點乾燥,但我覺察到她體內的活力正處於上升階段。現在她不願同人交際了,干起事來也更走極端了。

一年一度的春節到了,我又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每逢春節合家團圓的時候,我就有種離開的衝動。一般我都是往南邊去,在海邊旅館租一個房間住下來,然後關在裡面研究棋譜。也有那麼兩次我帶著新交的女朋友出去,但兩次均是在中途不歡而散。第一任女友就是這麼吹掉了,第二任女友至今還藕斷絲連。

今年春節我有個大膽的想法,我打算約表姐一塊出去旅遊,我心裡有很多迷惑的事情想同她探討一下。我一提出這個建議,表姐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說往年她的春節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的,生活日程同平日沒有任何區別,她也很想"獵一下奇",現在能同她的"小表弟"一同出遊,她非常高興。

我們在火車站見面時,我看見表姐僅僅帶了一個隨身的小包,裡頭大概裝了幾件換洗的內衣。她穿著家常的衣服,那就是她平日里搞勞動穿的牛仔服。火車還沒有開,她的表情就顯得有點六神無主了。我暗自思忖:表姐長年累月呆在郊區的小屋裡,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今天對於她來說該是個重大的轉變吧。我一直以為她對旅行有種厭惡,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她之所以從未外出,恐怕還是另外的什麼原因。

我引領著她找到了我們的卧鋪。我把我的皮箱放到架子上,表姐則始終摟著自己那個小包坐在她的鋪上一動不動,緊張地注視著周圍。我的鋪在她的上面,我同她並排坐了下來。為了使她的情緒鬆懈下來,我起身為她泡了一杯茶遞到她手裡。

"啊!"她抱歉地笑了笑,將懷中的皮包放到枕頭那邊。

"表姐這是第幾次到外省去?"我問。

"第三次。第一次是我剛生下來不久,父母帶我去看望爺爺。第二次是我一個人旅行,護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

表姐說話時眼珠還是滴溜溜地轉,警惕地看著車上來來往往的人。

"老家的情況現在如何?"我說著話,竭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我同那裡的任何人都沒有聯繫。"

突然,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睛發了直,我四下環顧了一陣,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但她卻漲紅著臉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那傢伙在這裡來來回回地走。"

"誰?!"

"噓!"

她搓著雙手,緊張得坐不住了似的。我從未見過表姐像這種樣子,她遇事冷靜,頭腦十分清醒。好在這種情形持續了不久,她就恢複了正常。那天夜裡在火車上,我聽見表姐睡得很死,她甚至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她在睡夢中喪失了所有的警惕,連那隻隨身小包都被她拂到了地上。我在幽暗的光線里彎下身幫她撿起那隻包,她卻突然坐了起來,像不認識似的瞪著我,不高興地說:

"你在幹什麼?"

說完又倒下去睡覺了。

我聽見車廂里充滿了喃喃低語,似乎大家都在說夢話,那情形使我產生一種夢遊的感覺。我去了趟廁所,回到卧鋪時,看見表姐又將她的包扔到了地上。這一次我懶得管了,我爬上我的鋪,躺了下來。我再也睡不著了,我聽到表姐在下鋪死勁地磨牙,好像對誰恨得咬牙切齒似的。我想,人真是會偽裝自己啊,即使是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不也仍然像陌生人一樣么?在半夜,在這個無法確定地點的場所,什麼都是可能的吧。

天一亮我們就到了濱海小城B城。表姐顯得有點憔悴,她抱怨說沒有睡好,因為"火車上那傢伙"來來回回走了一夜,使得她一刻也不敢放鬆。我對她說我聽見她發出鼾聲了呢。她瞥了我一眼,說,那是她故意發出的聲音,就是為了騙我這類人。我回想起她夜裡坐起來那副兇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B城的冬天很暖和,樹葉綠油油的,街道旁的林陰道上甚至有兩對異國的伴侶在跳舞,地上的錄音機裡頭放出音樂。我們訂的旅館就是我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在海邊。來到樓上房間,從窗口望出去,陽光下的沙灘銀光閃閃,那些沙子又白又細,海鷗也很多,成群地飛往前方的一個小島。因為是春節,旅館裡非常冷清,好像來的顧客總共只有我和表姐兩個人。這正合我的意。以前我住在這裡時,整個旅館也就兩三名客人。廚房裡有一個小灶,有一名老廚師專門為客人做飯,廚師自己也同客人一起吃,這樣就顯得有點家庭氣氛了。我記得有一次那廚師老頭還在餐桌上點了兩隻紅蠟燭,席間他還唱了一支難懂的山歌。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我們選擇五樓靠東頭的兩間客房,為的是可以清楚地觀看日出。

上午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覺睡醒已經到了下午。當我起身拉開窗帘看外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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