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長發的遭遇

長發是一位四十齣頭的漢子,臉色有一點點蒼白,肌肉有一點點鬆弛,身上一年四季穿著工作服,家中只有一套西服,是過節時穿的,這種樣子的人城裡多得數不清。長發失業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裡頭,他到建築工地去做過小工,送過報紙和牛奶,用三輪車去火車站接過客,甚至在醫院的太平間看守過屍體,掏過馬路上的留泥井。但每一樣工作都做不長,因為競爭太激烈,什麼工作都有人搶著干。長發的妻子在一家不景氣的糧店上班,工資很低,他們還有個女兒正在上小學。最近長發又一次失去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商場搬運貨物,他不小心將一張茶几摔壞了,老闆立刻叫他離開,十多天的工錢也不給了。

妻子秀梅聽了他的遭遇後,安慰他說:"天無絕人之路。"

長發昨夜整整一夜沒睡著,挨到天亮,妻子的話又一次出現在腦海里:"天無絕人之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大聲叫了起來:

"有了,有了!!"

妻子正背對著他穿衣,不慌不忙地說:

"早該想到這一著。"

"你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長發的眼珠鼓得老大。

"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有什麼其他的可幹嗎?"妻子反問道。

然後她就繫上圍裙做早飯去了,根本不問長發,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長發搔了搔腦袋,覺得簡直太陽從西邊出了,他和妻子之間的溝通還從來沒到過這種程度呢。

這個陰沉沉的早上長發想出來的主意是去投奔他遠在邊疆的父親。長發的父親在長發讀小學時就丟下他和母親出走到邊疆去了,那以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只是每逢長發過生日就給他寄來一張毫無用處的,花里胡哨的賀卡,上面有些這樣的題詞:"願我兒日日創新","每天更上一層樓","天外有天","好馬不吃回頭草",等等,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話。長發和母親的日子過得很艱辛,母親因為過度的勞累,沒看到兒子結婚就患肺癌去世了。在長發的想像中,父親只相當於他家的一個親戚,他對他既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即使在他兒時的記憶中,也沒有同父親交流的印象。他這位父親在一個礦物研究所工作,長年累月在外面跑,在家的時間很少。後來他去邊疆是以調動工作的借口,一去不復返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怎樣能去邊疆呢?長發沒有路費,家中一貧如洗,惟有一台電視機是奢侈品,但也值不了幾個錢。到邊疆的路程有幾天幾夜,即使一直坐硬座過去也得好幾百元錢。長發沒有親戚,他和妻子兩人都不愛交朋友,所以也沒地方可以借錢。

妻子和女兒吃完飯就去上班和上學了。她們走了之後,長發便陷入了苦悶之中,他算了一下,至少要有一千多元他才能動身,到哪裡去找這一千多元呢?他回想起剛才秀梅那種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得十分怨恨,心裡想,她倒好,什麼事都不用想就有餡餅掉到她口裡。由於坐在家裡想不出辦法,他就鎖了門外出蹓達。

他剛走了沒多遠,就看見居委會的主任戴嫂向他招手,叫他過去。

"你這個閑散勞動力,今天要交好運了。"戴嫂笑嘻嘻地說。

長發一下子興奮起來,一顆心在胸膛裡面"怦怦"直跳。

"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我們居委會的辦公室,他指名要你去做他的挑夫,他帶了兩個大得嚇人的旅行包呢。我看他像個有錢人,他怎麼會認識你呢?"

戴嫂說到後來就顯出妒忌和鄙夷的樣子,好像長發不是去賣勞動力,倒是通過見不得人的手段來賺錢似的。到了居委會,她將長發往一間房裡一推自己就走掉了。

長發看見坐在桌旁的老人很瘦,禿頂,左手上很顯眼地戴著三個銀質的骷髏頭的戒指,長臉上有很多老人斑。他的旅行包靠牆放著,規格大得不像話,長發估摸著那兩包怕有一百多斤。老人注意到了他落在旅行包上的目光,輕言細語地解釋說:

"並不重的。裡面都是些乾貨。"

一邊說就一邊走過去將背包提了提,一隻手一個。長發放下心來。

"我姓董。今後要麻煩你了。"他不好意思地搓著乾瘦的一雙手。

長發覺得沒聽懂他的話,又擔心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於是愣在那裡。

"這是很繁重的工作啊,時間也會拖得很長。最主要的是要一心一意,不能掛牽家裡,有時還得自己設法克服困難。"

"不會有問題的。我身板硬,有力氣,什麼都能幹,您就放心好了。"長發拍了拍胸膛,竭力做出忠實而又討好的樣子。

"我們這就走。"董先生說。

長發將一隻包背在背上,另一隻提在手中。那包果然不重,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長發跟在董先生後面走,他在走廊上看見了戴嫂,戴嫂一翻白眼,拐進一間房,用力關上門。

他們走到外面,長發才開始細細地打量董先生。董先生屬於那種老派男人,身上衣服的料子都很貴重,腳上的皮鞋也很高檔,的確像個有錢的人。長發在心裡盤算著,這一趟如果能賺到一千多塊錢,去邊疆的路費就解決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而且看樣子,這老頭一定是那種住高級旅館的人,自己跟著他哪怕睡在旅館的沙發上頭也很舒服。他說"今後",這個今後是多久呢?長發希望越久越好,當然一到旅館他就要同他談價錢,這種事總是不能免的,他不會多要他的錢,他要好好地為他服務,又忠實又貼心。董先生走得很快,一會兒長發身上就出微汗了。這時董先生已領著長發走到了相對僻靜的高架橋下面,這裡是城鄉的結合部。橋下有個公園,草地和小樹灰噴噴的。董先生對長發說要去那石凳上坐一坐,將一些事情"好好地想一想"。他們就沿著小徑朝公園中央的石凳走去。長發從後面看著董先生的禿頭,覺得有錢人的怪病實在是很多。就說他自己吧,從來也沒有工夫坐在這些髒兮兮的石凳子上頭來想問題;就是有時間,也不會坐到這裡來,怪裡怪氣的。剛才他背著提著這兩個巨大的旅行包從橋下走過時,有一名戴紅袖章的治安人員已經懷疑地跟了他一段路。幸虧這公園裡根本沒人,要不很可能惹麻煩。長發一貫謹小慎微,他經常看見一些人因為穿得破一點,樣子猥瑣一點就惹了麻煩,被送進警察局關起來,還挨了打。所以現在,他有點埋怨董先生了。他到底要幹什麼呢?埋怨歸埋怨,他終究打定主意要跟隨他到底,他相信這個古怪的老頭子不會虧待他的。再說他也有錢,單是他腳上那雙皮鞋,就夠長發一家人三個月的生活費了。長發知道那種皮鞋的牌子叫作"野狼",因為他對鞋有種特殊愛好,雖買不起,總去商店裡看。

董先生雙手放在膝頭上,閉著眼在沉思默想。長發突然記起一件事:這個老頭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情況的呢?戴嫂不是說他指名要自己給他做挑夫么?自己一心想的都是賺錢,還一次都沒問他呢。

"董先生,您是如何知道我這個人的啊?"

"我不過隨口說出一個名字,那位大嫂就把你帶來了。"董先生睜開眼微微笑著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其實誰來都一樣嘛。"

"哦……"長發的聲音里透著失望,"那麼您,您這一趟出來是公務還是私事呢?"

"都可以說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得要多長時間啊?我問您的意思不是我不願陪您,我呀,一定要奉陪您到底!"

"你不要隨便許願。"老頭笑起來,"你是想說錢的事吧?不要擔心,錢多的是。"

他用一隻手到西服的內口袋裡摸索了一陣,胡亂抓出幾張百元大鈔塞到長發手裡。

長發一時簡直熱淚盈眶,連連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哪怕董先生什麼都不說,都不告訴他,他也要死心塌地跟隨他到底,他就是這號人。並且像他這樣一位老人,孤孤單單的在外面走,很可能出事,他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他。

"你真是這樣想的么?"董先生的小眼微微眯著,嘲弄地看著他。

長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說不出話來,將那幾張百元票子在手中折來折去的。

董先生忽然說自己很累,累得支持不住了,就離開石凳在草地上躺了下來,用一條大手帕蓋著臉,一會兒就睡著了。他這一睡著,長發就擔心起來,萬一那些聯防治安人員來了可不得了,這麼一個老頭,還帶著兩個其大無比的包,居然睡在地上,這太不一般,太值得懷疑了!長發坐下又站起,搓著手,搔著腦袋,就是想不出一個辦法來。他又蹲下去推了董先生幾下,根本推他不醒,而在那邊橋底下,兩個戴紅袖章的治安人員已朝他們走過來了。長發想,這下完蛋了,恐怕身上這幾百塊錢都要被那兩個流氓搜走,他這個人怎麼這麼倒運啊!長發一生氣,就用腳猛地踢了一下老頭的屁股,董先生嘆口氣坐起來,說:

"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董先生一坐起來,那兩個治安人員就停住腳步,遠遠地站在那邊觀察他們。

"我們走吧,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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