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阿娥

我們在院子里跳繩,兩個人甩繩,五個人跳。我們剛開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臉色發青。孩子們無比驚慌地圍成一圈,有人叫來了阿娥的父親。那父親是這裡的箍桶匠,有一張飽經滄桑的老臉,腰部像被打斷了似的彎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親,倒像她爺爺。他走到阿娥跟前,摟起她的上身就往家裡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來這位父親已經熟悉了女兒的發作,一點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訴我說,阿娥真可憐,生下來就有這個毛病。遠遠望去,阿娥像一具屍體,那位殘疾的父親一搖一擺地拖著她走。

整個春天我們玩瘋了。家長們天黑時站在屋前的台階上喊我們當中某個人的名字,跳起腳來破口大罵,那個人就如老鼠一樣悄悄溜回去吃飯。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氣慘叫,家長聽得煩,只好暫時放開他們。但我好久沒再見到阿娥,她父親那老鴨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現。

男孩小正問我願不願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動,尾隨他在一棟又一棟的老屋之間穿梭。我們最後停留在一棟破舊的木屋前面,小正讓我騎在他肩上,湊到高高的窗前往里看。我看見房間正中有一隻玻璃櫃,阿娥就睡在柜子里,她沒睡著,不時動一動,打一個哈欠。我還要看個仔細,小正就不耐煩了,叫我下來。

"她怎麼會睡在那種地方?"我惶惑地問。

"她有病,那是隔離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紹,"不是怕她傳染給別人,是她自己需要隔離,不然啊,活不過明天。"

"那她還跳繩?"

"短時間出來活動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對她沒什麼壞處。"

他一本正經地伸出手掌,我給了他兩塊錢。

我還想從門縫裡偷看,遠遠地那隻老鴨過來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們兩人一齊飛跑,穿過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里,我們在途中還撞翻了一家人曬在天井裡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櫃裡頭的女孩,我就心跳臉發紅,恨不得馬上把這個發現向一個人吐露。

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我邀了細碎去山裡挖蕨根,我們避開那些個男孩,鑽進陰暗的壕溝。在收穫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後,我壓低喉嚨向細碎吐露了這個秘密,我還添油加醋,將阿娥形容成一條蟒蛇,夜裡游出去吞吃小雞。細碎立刻就尖叫起來,跳著爬出陰暗的壕溝,將採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著頭痛哭。我跟在後面慌慌張張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讓她這樣感情衝動。可是只要我一張口,她就更厲害地尖叫起來。我心灰意懶,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還沒到家,細碎的媽媽就追了上來,狠狠地指責我,說我"欺負女孩子"。我想張口辯白,她又橫蠻地打斷我,威脅說:

"有些事,不可以亂說的,管好自己的舌頭吧。"

平白無故地被人搶白一頓,我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淵,這個深淵是一個沒有底的謎。我想去找小正問一問,小正也躲著我,遠遠看見我就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時候,大人們罵人罵得特別凶,很多人都在指桑罵槐。他們罵自己家的小孩和一個賊攪在一起,還說要打斷他們的腿子。我不敢聽,又不得不聽,我覺得自己成了過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還有兩個女人在罵。媽媽見我躲在門背後傾聽,就走過來將我攬在她懷裡,她的粗糙的、被勞作弄得變了形的大手撫著我的背,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就像我闖了大禍,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麼事也沒有,媽媽。"我不服氣地說。

"當然,當然,能有什麼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對著面前的那堵牆,那樣子分明是告訴我大難臨頭了。我突然很恨她,這種感覺是常有的,但這一次,我覺得她和外面的人們是一夥的。我一用力就從她的手臂里掙脫出來,弄得她差點栽倒在地。

因為所有的孩子都躲著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種攻城的遊戲,讓兩個城堡里的武士相互進攻。我口裡喊著"沖呀!殺呀!"的,忙個不亦樂乎。我還讓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條運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將院子里的那攤污水引過來,讓乙城被污水淹沒。我聚精會神地干著這一切時,突然看見一隻穿著皮鞋的女孩的腳將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驚地抬起頭,看見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頭。

"你這個懦夫!"她傲慢地說道,"誰要你來多嘴啊,你搞得清這些事嗎?"

"阿娥,阿娥,他們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該怎麼辦啊。"

我差點要哭出來,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當然,我會理你的。"阿娥突然撲哧一笑。

她任憑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獲得了批准似的,還將我的臉頰往這隻冰涼的手上貼。奇怪,我的臉一貼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熱氣,而且越來越熱,像發高燒似的,她的兩隻長得很攏的小眼睛則目光閃亂,我覺得她要發急病了。我連忙將臉頰脫離了她的手掌。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難地喘氣。

"阿娥,阿娥,你不會暈倒吧?"我害怕地問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靜下來,指了指身邊的大石塊,示意我同她並排坐下。她的手又變得冷冰冰的,一臉難看的樣子。我看見院子那邊的門洞里有幾個腦袋晃了一下,很顯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們看見阿娥和我坐在一處就躲起來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銳利地瞥了我一眼,說道:

"我現在見不得人了,都是因為你,你自私自利,不顧後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裡。啊,我敢發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這隻手砍掉。"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一定變了色。我希望阿娥說下去,這樣就會把個中的緣由說個清清楚楚,一切就會真相大白。我握著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卻並不開口,像在想其他的什麼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她一定覺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種很寧靜的沉默,她顯然不希望我開口,似乎她預先就知道我的疑問太多了,回答起來沒個完。終於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她走路的樣子和她父親一樣,很像鴨子。我猜測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櫃裡頭去,這樣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剛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顛倒,總是想往阿娥家那邊跑。門是關著的,我不敢喊門,窗戶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親一出現,我就假裝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遊戲。有一天,阿娥的父親進屋後,同阿娥在房裡高聲說話,我在外面全聽見了。那父親問:"外面那野小子是怎麼回事?"女兒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後還說了些其他的,總之是我難以理解的話。阿娥的聲音就像從一個罈子裡面發出來的一樣,伴隨了嗡嗡的迴音。

有一天阿娥終於出來了,病懨懨的。她用蔑視的目光掃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懶懶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陽多麼好啊,阿娥!茶樹開花了呢!我們去山上捉小鳥吧。"我想討好她。

"我不能曬太陽。"她簡短地說。

"真可惜,真可惜,長年躲在那種柜子里,多麼可怕!"

"你這蠢貨,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來就難受,你沒看到嗎?陽光使我的血變黑,花粉使我的氣管粘膜腫脹,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無法想事情了。我想出來的那些個事,你永遠想不出。你這樣的人就只會玩這種古老的遊戲,因為人人都玩這種遊戲,真是乏味透了。"她一邊說一邊往房裡走。

我連忙緊緊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對我參觀她的家。玻璃櫃很精緻,同房裡簡陋粗笨的陳設形成鮮明對照。長方形的體積比一個大人的身材還長一點,前面是一扇推門,四根閃亮的不鏽鋼柱子上面車出漂亮的螺旋花紋,立在柜子的四角作為支撐。那柱子簡直有點豪華氣派了。玻璃門的一側嵌著一根管子,管子連到一台小小的機器上。阿娥說這個機器一開動,玻璃櫃裡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狀態。"那種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彎下腰去看那台機器,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咳嗽的聲音。阿娥立刻將我往外推,小聲說:"快走,快走,你的氣味留在房裡,父親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門外台階下。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阿娥的父親揪住了後面的衣領,他將我用勁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額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罷手,我大概後來暈過去了。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是怎樣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擊還遠遠大於頭上的傷。媽媽在我床邊輕輕地哭著,反反覆復地說要為我報仇。

"您怎樣去報仇?"我不耐煩地打斷她。

我從腫起的眼皮下看見她一臉的茫然。

"是啊,我怎樣去報仇呢?"她猶猶豫豫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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