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變通-2

(二)

到述遺虛弱的身體掙扎著恢複過來時,時間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關於氣候的印象都從述遺的記憶中消失了,她看著窗外金燦燦的陽光,心裡頭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舊業,將那天氣概況記錄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顧她,每天來家裡幫她熬藥和做吃的。述遺疑疑惑惑地想,這女人對她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她是朋友還是敵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門口的槐樹下懶懶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現了。

"我到過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關照我妹妹,讓她的生活大變樣。"他說。

"她怎樣了?難道就不打算脫離那老闆?"述遺淡淡地問。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闆的兩位姐姐要守著她度過最後時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兩個老太婆?多麼可怕!一定是她們要她死吧?"

"也許吧。但妹妹現在離不開那兩位,她們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劃一些不可能實現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夢,我們不應該去打擾她。"

述遺看著他,他轉身的特殊樣子使述遺又回憶起了那個比喻:深海的一條魚。這才是真正的魚呢,他滿載著記憶向述遺游來,不可抵擋。然而他並沒有走掉,他轉了一個圈子,在離述遺不遠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陽光。行人從他面前走過去了,有一個人還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隻手撐著,慢慢地又站了起來。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遺在心裡替他暗暗使勁。他是多麼虛弱啊,一個夏天不見,他就變成這種樣子了。她悄悄移動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對著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沒有用,她知道從前的情形又發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從那窗口望進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覽無遺。在那陰暗的旅館的角落裡,梅花究竟在策劃什麼呢?她心裡是否焦急?原來那兩位老婦人也是她的同謀啊。梅花現在離不開她們,一定是她心裡的某個計畫要通過她們來實現吧,三個人是異常緊密地糾結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遺暫時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檸檬樹的氛圍之中。她不由得說出了聲:"這種事真是招之即來啊。"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閉上眼來回憶那天夜裡兩個老婆婆所說的話。奇蹟出現了,當時聽不清楚的竊竊私語現在居然讓她確切地記了起來。

在那個房間里,高一點的老太婆駝著背,用一隻手遮住自己的口說:

"這個人到底睡沒睡著?"

"實際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夢,現在只是做準備罷了。"矮胖的一個不屑地說。

接下去還說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議論述遺的體質問題的。每當高一點的老太婆要下結論,矮胖的一個就阻攔她,說為時還早,因為一切都很難看透。說著說著兩個又彎下腰去清理一隻大包裹,弄出翻動書頁的響聲。當時房裡一片墨黑,她們怎麼能夠看書呢?但這兩個老婦人的確是在爭論一本書上的問題,其中一位還不斷地引經據典,加以發揮,顯得思維異常的活躍。

當這些記憶在述遺的腦子裡復活時,八點鐘的太陽正好從豆腐房的屋頂上升起來,綿長的光線投到述遺的臉上,給她一種浮在光線里的感覺。她進一步想道,也許在這樣的光線里,無論什麼樣的細節都是可以記起來的吧。她這樣想的時候,高一點的老婆婆臉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邊的鼻溝處還有一粒瘊子,從她的衣服里,肥皂的氣味瀰漫出來。她翻著書,打著哈欠,還在糾纏那個自己到底睡沒睡著的問題,好像要用書里的某段話來證明似的,她那弓著的背影充滿了焦慮。與此同時,述遺聽到了街上小販叫賣豬血湯的吆喝聲。當時自己是在哪裡呢?似乎是躺在床上做夢,又似乎不在床上,而在房門口,依著門框站著,旅行包放在腳下,隨時準備離開。她想對她們說,自己根本沒睡著,可惜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發生在幾個月前的那天夜裡的事肯定是一種預兆,它反覆浮現於記憶的表層,有時化為檸檬樹,有時又化為某種形狀的陰影,有種不屈不撓的勁頭。但是在沒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團模糊,述遺讓這一團模糊存在心裡,任其自生自滅。而現在呢,細節又過於清晰了,只不過這清晰對她來說沒有意義。真是太沒有意義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個細節,想了又想,單個的細節還是細節,她的神經卻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闆到底是一位青年,還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說的那樣,三姊妹開了這樣一家路邊旅館,這又意味著什麼?由此又想到梅花說過的像魚一樣游來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館的功能就是將人變成魚?記憶阻塞起來,黑壓壓的,外面明亮的光也無能為力了。述遺不情願地睜開雙眼,看見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遠的地方,述遺又背轉身去,這一次,她拖著椅子進屋了。她看見桌面上落了一層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記錄的情況仍然歷歷在目,而此刻,她已經在考慮處理木箱里的那些筆記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應了述遺的要求,快得讓述遺有點發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鋒利,使得述遺有點後悔不該告訴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干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選擇的是沒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譏諷地看著她,說:

"那小夥子也惦記著這樁事吧?"

黑夜裡吹著秋風,筆記本燒起來時,照亮了彭姨變形的臉。她用一把火鉗翻動著那些紙頁,野蠻地獰笑著,述遺一下子對她充滿了憎恨。述遺轉過背去面向暗夜,她心裡很想遠走高飛,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腳下這塊地方已連成一體了。她怎麼走得開呢?當然走不開。假設她出走到了某個鄉村,難道彭姨就會將她忘記嗎?反過來說,她也不會將彭姨忘記。她並沒有像梅花說的那樣變成那些魚,她每天去菜場買菜,同那裡的小販有著實實在在的聯繫,這種聯繫也如同和彭姨的關係一樣,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濃煙嗆得她咳起來,轉身一看,彭姨將火弄熄了,那些燒了一半的紙頁冒著煙,風將紙灰吹得到處亂飛。述遺連忙用手捂住鼻子。

"這麼大的風,很難將它們燒透。你何必那麼認真,馬馬虎虎的,將它們都掃進垃圾箱算了。你記錄的這些事,也可能會有某些好事的人尋了去看,不過又有誰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麼認真。"

彭姨扔了火鉗,搖搖晃晃地離開,那樣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述遺一個人站在馬路邊,等那星星點點的紅火完全熄滅。等了一會兒她就進了屋,拿出來一隻大竹筐,將這些燒成殘燼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進筐里,有好幾下,灰燼迷了她的眼,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只好奔回屋裡,在自來水龍頭下沖乾淨,用砣嘌郟緔送?返了好幾次才把籮筐拖進來,放在屋角。當她終於休息下來時,看著屋角的籮筐,覺得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願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籮筐里的東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讓它們擱在那裡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學過笛子,後來不學了,那笛子不仍舊掛在牆上么?她甚至有些驚訝自己怎麼會一時興起就燒了這些本子。今年以來她的變化太大了,冷不防就會做出些勇敢的舉動來。而且天氣也很奇怪,從入秋以來每天都是這金燦燦的太陽天,毫無變化,有時她覺得自己與其去做記錄還不如到記憶中去找樂趣。現在她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有些生動的、沒有意義的細節出現,她不再為那些細節的無意義而苦惱了,她冷眼旁觀,反而感到了某種樂趣。回憶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裡的事,那個難忘的夜晚孕育著數不清的細節,只要閉上眼,它們就會綿綿不斷地出來。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個被忘卻了的細節,她從檸檬樹的夢裡醒來時,看見了旅館的老闆兼接待員,那個瘦骨伶仃的人,當時他走進一樓的開水房,他手裡拿著一隻大瓷杯,像貓一樣靈活,他擰開水龍頭,但龍頭裡並沒有水流出來,他拿著杯子對著空空的水龍頭站了好久,突然發出短短的一聲笑,然後就溜出了開水房,一會兒他就順著走廊消失了。述遺使勁地想,當時自己是站在哪裡呢?一定是站在走廊里吧,不然怎麼看得見這個男人呢?述遺當時還聞到了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氣,只是她沒料到他消失得這麼快。他也許是進了某個房間,也許是到外面去了,總之他沒有弄出一點聲音。在這之後,男人的兩個姐姐還談論了她一會兒,述遺聽見她們稱她的生活為"見不得人的生活",她們還說到她們弟弟的那種"奇怪的意志",說這種意志非把大家弄死不可。但她們的口氣里又沒有絲毫的埋怨,不但不埋怨,還顯得興緻很高的樣子,高一點的將手中的書翻得嘩啦作響,矮一點的用一隻手電筒照亮那些書頁,兩個白頭髮的腦袋湊在一處,用指甲長長的指頭在書上的行列間移動,嘴裡念念有詞。兩個老婦人搞這些名堂時,述遺記得自己確實是在床上,她很想起來同她們談話,但她只要一動就睡著了,而她不想睡著,想發現一點什麼,所以她連翻身都不敢。杏花村就如同萬米以下的深海區域,那種地方發生的事人類是很難理解的,從那裡面出來的梅花,將如何在人間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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