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歷程-5

他們又站了一陣。皮普准覺得實在無聊,就建議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堅決反對。

"山上有什麼可看的呢?連棵樹也沒有。他說干守林工作只不過是個借口罷了,我懷疑此刻他在那裡追野物,我看得出,他並不打算干任何事。"

再站了一會兒,他們決定回去。一踏上歸途,三姑娘就變得興緻勃勃的了。她嘮嘮叨叨地說起鎮上發生的一些瑣事:誰家的屋頂漏雨了啦,哪個餐館賣臭魚給顧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尋釁鬧事,把一家雜貨店砸了啦,一個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說的事都是皮普准根本不關心的事,皮普准越聽越不耐煩,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又忍住了。

下午時分他們回到了鎮上,皮普准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卻不讓他躺下,她帶著小鬍子進來,又要借用他的床。

"我們三個人一起睡算了。"皮普准恨恨地說。

"那怎麼行?"三姑娘吃了一驚,"那太噁心了!再說你受得了嗎?"

"我有什麼受不了的!"皮普准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說受不了,我在這裡好得很!你們不要管我。"說著皮普准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頭,閉上眼,一會兒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幾回,睡眼矇矓地看見這兩個人在床上翻筋斗,幹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實在瞌睡太重,來不及細看又進入了夢鄉。在他的夢裡,他見到了久違的離姑娘,他和離姑娘也上了這張床,但卻沒幹那種事,只是坐著發獃。

皮普准醒來時,三姑娘與小鬍子抱在一起,還在呼呼大睡,皮普准用力去推她,她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地說:

"你想找信使嗎?我和他談過了,他說你用不著見他了……"說完又睡著了。

皮普准獃獃地走到街上,突然覺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來哭泣,但是那位當街洗魚的婦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開。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頭往後,她又尾隨著他,眼裡閃著警惕的光。

皮普准苦笑著對她說:"我喪失信心了。"

她皺緊眉頭,鄙夷地一揮手,說:"這算不了什麼。你可以幫我洗魚。你每天看見我在忙,卻不過來幫忙。我一直指望你來幫忙,你也可以在我店裡吃飯。"

"我對洗魚不內行,我在這裡是外來戶,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說。

"外來戶!"婦人嗤之以鼻,"什麼外來戶,別裝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里,我還看見三姑娘給你錢!你怎麼還好意思這樣說--外來戶!活見鬼!你過來,我有個旅行的計畫,讓我慢慢告訴你,我打算邀請你一道去。"

婦人將他帶到飯鋪後面的房間里,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地圖擺在桌子上。那是一張皮普准從未見過的版圖。婦人用紅筆在圖當中畫了一個圈,說:

"這就是我們的鎮。你看,我打算沿這條路去守林人那裡,這就是你今天走過的路,你還記得嗎?"

皮普准使勁搖頭,說他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們這個鎮位於他們國家的什麼地方,這張地圖上也沒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請問您去過五里街嗎?那是我從前住的地方,那裡有一棟樓,一隻貓生活在大樓的暗道里,那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奇怪的來歷……"

他的話被婦人的笑聲打斷了,婦人笑了又笑,眼淚都流出來了,最後她沮喪地說:

"你算是怎麼回事呢?你這個不爭氣的傢伙。"

"我是一個外來人,對嗎?"皮普准還是不死心。

"你要是不開口,沒人相信你是外來人,你這樣一說,倒真像個外來人了。你儘管不記路,但是你今天走過的那條路線,你還會重複好多次的,你會於不知不覺中將它記熟。你看看這裡,這是一棟八層樓的房子,樓頂是個平台,樓下有個餐館,從這條路可以到城裡去……"皮普準的眼睛隨著她的紅筆轉來轉去的,想看出個究竟來。"你真的認不出你住過的地方了嗎?"她反問道。

"這不是我住過的地方,我告訴過你了,我住過的地方叫五里街,而這是山地街,房子與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對。你這幅地圖上的每處地方我都不熟悉。"

"你可以有意訓練自己,每天來看地圖,看得多了就會認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說,一把將地圖掀開了。

"我原來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啊?"

"我說過了讓你每天來看地圖,你倒問起我來,太沒道理了。為什麼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現在我要去洗魚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來,我反正夜裡是不休息的,我們鎮上的人都這樣。你不要喪失信心。"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見我了。"

"你不要喪失信心,每天半夜來查地圖吧。"

"請問您姓什麼?"

"我?隨便姓什麼。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腦子弄糊塗了。前些天也有人叫過我李嫂,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不要輕易放過,這樣你就會認出一些地方的。我問你,有人說我賣臭魚給顧客,是不是三姑娘說的?"

"我不知道,我不善於留心這類事。"

"哈!你撒謊,這沒關係,我會弄清的。"

皮普准一出門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頭一看,是三姑娘。

"你這個意志薄弱的傢伙!我讓你學好,你卻與賣臭魚的奸商攪在一起!你腦子裡成天到底想些什麼?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發雷霆了。"

"他早就不打算見我了,是嗎?"

"他是不打算見你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向你傳達信息了,他要傳達的,通過我。你到底想要些什麼?你貪得無厭,得罪了他,我也要為你背黑鍋了,我真倒透了霉。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嗎?他到旅館樓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纏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氣死我了。我現在要送開水去了,這裡是兩塊錢。"她匆匆去了茶館,皮普准這才看見小鬍子站在一旁。

小鬍子說:

"你不應該背叛她。雖說她力大無窮,一隻手就可以提起滿滿一桶開水,但她卻是一個來去無蹤的女人。就說我吧,每天與她混在一起,還是忐忑不安,我很擔心一覺睡醒她就不見了。你怎麼膽敢背叛她?難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嗎?我看你年紀不算小。"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倆都應該小心翼翼地去獲得她的歡心,我最怕她生氣,她一生氣就不見了。她有激情,我們卻沒有,不是嗎?這就很危險。有一天她一生氣,竟然將一桶開水朝我潑過來,幸虧我躲得快。你站在這裡幹什麼呢?"

"你知道五里街嗎?"

"我聽她說了這件事。為什麼你這麼想回到那裡去呢?這裡不好嗎?你每天遊盪,什麼也不幹,她還給你兩塊錢,帶你去茶館,我還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裡一家人家的女婿。"

"那只是你的夢想罷了。我原來也夢想過給人家做女婿。"

小鬍子一搖一擺地進茶館去了。皮普准聽見了飛機的轟鳴,一架飛機正低低地飛行,機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認識。飛機在小鎮的上空繞了好幾個圈才飛走。皮普准發現街上空無一人了,就連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來了,所有的店鋪都關上了大門。他正在納悶,洗魚的婦人走過來,一把將他扯進屋內,鄭重地說:

"我們這裡的人不喜歡這種東西。"

"什麼東西?"

"那飛機吧。你想,我們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們有自己的地圖,現在外面來了這架飛機,必定生出這個疑問:它是從哪裡來的?難道要我們改變信念,重新製造一張版圖嗎?這是不行的,所以我們都關上了店門。"

皮普準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那句話"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心中感慨萬千,不能平靜。飛機又嗡嗡地響起來了,婦人臉上的表情無動於衷。皮普准走到門邊,想探出頭去張望,聽見婦人在背後冷冷地說:

"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於是皮普准縮回來。飛機嗡嗡地響了好久,一切又歸於平靜。婦人又拿出那張地圖來請皮普准辨認,她固執地用指甲指著一條街的標記,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後皮普准遲疑地說:

"我覺得有點熟悉,有點像我原來住的地方。"

婦人滿意了,放開皮普准,讓他出去了。街上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到處都是人,鞭炮也響了起來。一個老嫗正在罵她那頑皮的孫子,老嫗的樣子也有點面熟。茶館門口站滿了穿綠袍子的男人,他們背著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准看見信使和剪平頭的男子也在其中,兩人正在交頭接耳。這時三姑娘提著一桶開水,從馬路對面過來了,她吆喝著,信使和剪平頭的連忙給她讓路。忽然一個小男孩鑽進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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