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歷程-4

老王很生氣,回答說:

"你怎麼對那件事一點感覺都沒有呢?你沒有聞到香木的氣味嗎?"

"這裡這麼黑,什麼氣味都有,我怎麼區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會看見一盞燈。不要總是抱怨,路旁處處都有寶藏。你八歲那年,不是從你父母手裡得到過一頂絨線帽嗎?現在你的父母並沒有死,他們搬走了,是嗎?"

"我已經多年與他們失去聯繫了。"

他們走了又走,皮普准並沒有看見那盞燈,也許這只是老王的一個詭計?在黑暗中行走並不令人愉快,尤其這種往下延伸的階梯,皮普准因為害怕腳下打滑而全身發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門熟路的,口裡還哼著一支什麼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與老王拉開了距離,冷汗立刻冒了出來。

"請慢一點!"他喊道。

然而距離越拉越大,他仔細聽,才能聽見老王在遠方的聲音,那聲音嗡嗡地迴響著,含糊得很。

雖然扶著側面的牆,皮普准還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遠。聽見老王在旁邊說:"我們到了。"

一扇門打開,透出亮光,他們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訴過你前面有一盞燈,你還是那麼急躁。"老王一邊鎖上暗門,一邊不滿意地說,"不少人都像你一樣,巴不得一口吞下一個熱包子。我剛搬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樓里瞎摸了多少年嗎?那時候,別說一盞燈,連這樣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為我就不怕死嗎?開始的時候我簡直要發瘋,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坐在樓梯口的那隻黑貓,內心才漸漸地平靜下來。那隻黑貓一定是自從有了這棟樓,它便生活在這些暗道里了。離姑娘的小貓就是它生的兒子。現在你再把文章的這一節讀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讀的這篇文章有一個小標題:"貓的戀愛"。

皮普准讀下去,那些句子總讓他覺得糊裡糊塗,糾纏不清。比方這樣一句話:"它做出了一連串荒唐的舉動,終於在一次出擊時咬傷了自己的尾巴。"還有:"每一次進攻都是一次潰敗,傷痕纍纍的傢伙猥瑣地鑽進了黑洞,後來傷疤很快癒合了,幾乎看不見痕迹。"皮普准讀著這些對他來說完全沒有意義的句子,再次感到時間的冗長難熬。讀著讀著,他慢慢地覺出自己讀的不再是連貫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詞。再到後來,連字和詞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節,這些音節,他就是不看書也可以胡亂地發出來,於是他乾脆閉上眼亂說一氣。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來糾正他,也不喊他閉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聽。皮普准終於對自己的胡說八道厭煩了,就合上雜誌,站起來和老王告別。老王說有件事要告訴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見面,時間是今天晚飯後,他說也許離姑娘會去。你去的時候請邀上你的兩位搭檔,這樣見到離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兩個人,我並不認得他們,他們是強行住到家裡來的。"皮普准憤慨地說。

"為什麼你要這樣矯情呢?你已經五十二歲了,不是嗎?到了這種年齡,不應嫌棄別的老頭了,再說你與他們結成了搭檔,怎麼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時甩掉了他們,他們也會在你耳邊日夜吵鬧,倒不如三個人住在一起來得便當。沒事的時候就想一想黑貓的事,這樣你的脾氣就要好得多。"老王開導說,"我年輕時也有過脾氣,結果怎樣呢?我不想說這事了。據我了解,他們倆倒是對你挺感興趣的,他們願意與你分享離姑娘的好處,這不是很大度嗎?"

"我要一個人去,用不著這種搭檔。"

"原來你這麼膽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見兩個老頭正在議論什麼,聲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們便住了嘴,兩人都背過身去,冷笑著。皮普准站了一會兒就下樓去吃飯了。吃完飯,外面已經下起雨來,皮普准向離姑娘的母親借傘,沒想到老婦人竟拿出離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裡的那把花傘遞給他,他臉色發白了。

"原來離姑娘回來過了啊?"

"胡說!"離姑娘的母親瞪著他,皮笑肉不笑的。"你一個人去嗎?單身一人,這樣的夜裡,下著雨,走那麼遠,不是很奇怪嗎?"

"一個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時髦。"他故作輕鬆地回答。

他沒走出多遠,就聽見了身後熟悉的吵鬧聲。雖然天下著小雨,那兩個老頭卻沒打傘,也沒戴帽子,就光著頭在雨地里走,興緻盎然地發出女人的尖叫。皮普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兩個老頭也加快了腳步,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快到城裡時,皮普准越想越彆扭,就改變了主意停下來,站在原地等他們走到面前來。兩人磨磨蹭蹭了一氣,終於到了他面前。

"你們跟蹤我幹什麼?"

"我們跟蹤你?明明是你回過頭來監視我們的行動,你真幼稚。"總是由他開口的那個老頭說,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我們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閑事。"

"那麼你們要去哪裡?"

"這你不要問,我們愛去哪裡便去哪裡,你心裡很清楚,哼。"

皮普准只好繼續向前走。好在街燈已隱約可見,掛著女人內褲的那扇窗敞開著,燈光透過藍色的燈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線里可以看到幾個啥輟Fて兆幾械交肷淼難涸詵刑冢?手心冒出汗來,後面的老頭也沉默了。皮普准不由得想到,他們一定是自慚形穢了吧?而他,已經忘記了在此地受過的屈辱,此刻心裡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緒。他昂著頭,腳步"咚咚"地走過大街,最後上了樓。

房門未關,他走了進去。

房間仍和以前一樣凌亂,滿屋子女人的內褲,惟一的一張床上堆著很多被褥。"也許老曾下去買煙去了。"他這樣想的時候,兩個老頭已經進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腳一腳將那些內褲踢得飛揚起來。

"你們不要鬧了好不好?主人馬上要回來了。"皮普准說。

"他的口氣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這不是太可笑了嗎?"老頭一撇嘴,"誰也別想獨佔好處!"

他倆鞋也不脫就跳上床,在被褥裡頭打滾,將檯燈也撞倒了。

皮普准耐著性子等,每次聽到腳步就衝到門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

時間已是夜裡12點,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只有通宵營業的小賣部的燈光在幽幽地閃爍,到處一團漆黑。兩個老頭鬧騰得疲乏起來,就倒在褥子里,聽著"嚓嚓"的雨聲睡著了。勞累了一天,皮普準的眼皮也在打架,終於支撐不住,扯過一床褥子,和老頭們擠在一處進入了臭烘烘的夢鄉。夜裡他又醒了幾次,聽見了雷聲,也聽見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但老曾始終沒來。他雖對自己的行為後悔不已,卻擋不住昏昏的瞌睡,與兩個老頭纏在一起,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皮普准醒來時,發現不說話的那個老頭正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打著大鼾。他記起這個老頭身上很臭,不由得大為生氣。正要發作,又記起正是自己要和他們擠在一起的,當時他抵擋不住瞌睡,早把講衛生之類的事忘了,現在只有後悔。他用力掰開老頭的手臂站了起來,跳下床穿好鞋就想走,同時在心裡感到納悶:昨夜的事是不是老王操縱的一個騙局呢?

"你這就走嗎?"總是說話的那個老頭問他,他也起床了,正在穿衣服。"我看你用不著這麼匆忙,離姑娘會從那邊的十字路口經過呢,每天她都要去那邊的小攤子上買幾根油條做早餐。你來,站在這個窗口,等一會兒就會看見她。"

皮普准走到窗口,外面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見,他覺得老頭在騙他。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著,會有奇蹟出現的。"老頭又說。他已經穿好了衣,不說話的那個老頭也穿好了衣,他們彎下腰,在女人的內褲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們的皮鞋。然後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准又看了好久,根本沒有什麼離姑娘出現,只有霧。他一個人站在房裡想來想去,想不通老王和離姑娘等人為什麼這樣無情,把他搞得暈頭轉向,然後又撒手不管,不讓他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現在他站在這裡,連下一步該怎麼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該回去嗎?回去幹什麼呢?誰在等他呢?他這樣想的時候,醬油店的老闆進來了。老闆是一個禿頭,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樣子。他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說:

"你這個人,怎麼可以隨便到這種地方來呢?現在糟了,你趕緊離開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遙遠的,你昨天來這裡走過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這是一夜之間的事。現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難說。你走著瞧吧,盡量選擇無人的小道,趕快走,還來得及。"

皮普准隨著老闆下了樓,他看見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員都捂著鼻子,背過臉去不看他。他出了門,到了外面的濃霧中,老闆將他用力一推,推到街當中,然後自己縮回店裡。聽見那些店員嘻嘻地笑了一陣,周圍便沉寂了。四周什麼都看不見,在很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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