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先生的追逐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一個人沿著海邊大巡遊表演現場緩緩走過,他叫馬格爾頓 ,這個名字令人感到壓抑,倒也很符合他現在沮喪的心情。只見他眉頭緊鎖、愁雲滿臉,任憑沙灘上一字排開、成群結隊的演藝者徒勞地仰望著期待他鼓掌、喝彩。走江湖的丑角們揚著死魚肚皮似的煞白圓臉,卻無法提起他的精神;以骯髒的煤灰覆面、灰白臉的黑鬼也沒能為他陰霾密布的心境增添一抹亮色。他沉浸在深深的悲哀和失意之中,光禿的額頭褶皺縱橫,面龐盡顯頹喪和消沉;他黯淡的臉上隱現的某種文雅反襯出那處點綴尤其扎眼。那是一撮根根豎立、令人過目不忘的軍人胡,看著很像是假的。的確,它完全有可能是假的。另外,即使是真鬍子,也可能是被迫蓄的。他也許只是匆忙蓄起了鬍子,純屬意氣用事的結果;更關乎他的工作,卻並不代表他的個性。

實際上,馬格爾頓先生是個小小的私人偵探,他之所以心情壓抑,是因為他的職業生涯中出現了一個極大的過失;那件事可比擁有一個不尋常的姓氏令他鬱悶多了。說來也怪,他私底下或許還以他的姓氏為傲;因為他生於一個貧寒、卻不信奉國教的正派信徒之家,聲稱他們家族跟馬格爾頓教派的創立者存在某種淵源;迄今為止,他是史上唯一有勇氣叫那個名字的人。

他煩惱的真正原因是(至少他是這樣解釋的),一位世界知名的百萬富翁被殘忍地謀殺了,他恰好就在案發現場,不僅如此,富翁提出每周支付他5英鎊雇他保護自己的安全,他卻沒能阻止慘劇的發生。難怪說唱藝人有氣無力地吟唱那首名為《你會讓我傻樂一天嗎?》的民間小調都沒能讓他感受到生活的趣味。

就此而言,他心中縈繞的謀殺主題和身上體現的馬格爾頓傳統,或許會在沙灘上的某些人那裡引起更多共鳴。海濱度假區是眾人趨之若鶩之處,既有走江湖的丑角,他們極盡煽情之能事;也有一本正經的傳教士,他們說教時常常擅於營造散發著硫磺氣息 的陰鬱氛圍,與其身份相得益彰。其中就有這麼一位大呼小叫的老者,他的聲音如此尖銳,讓人很難不注意到他,而他那飽含宗教預言的尖聲高叫更是蓋過了在場所有的班卓琴和響板。這個老人個頭很高,形容散漫,行動拖沓,衣服的樣式很像漁民常穿的緊身衫;他的臉頰兩側還分別垂下一綹不合時宜的長鬍子,自從維多利亞中期那些遊手好閒的花花公子們消失之後,這樣的鬍子已經再沒人見過了。眾所周知,海灘上的江湖騙子都會擺出些東西裝模作樣地賣,這個老人擺出的是一個十分破舊的漁網,他在沙灘上把網擺出一副吸引人的造型,那架勢就好像它曾經是皇后鋪過的地毯;但他偶爾也會拿起網繞著頭瘋狂地旋轉,那姿勢十分可怕,幾乎可與古羅馬執網角鬥士相媲美,彷彿他隨時準備好揮起三叉戟、直插他人的身體。實際上,如果他真有三叉戟在手,沒準真會把誰給刺穿了。他總是危言聳聽,三句話不離懲罰一詞;他的聽眾所聽到的內容全是對他們軀體或靈魂的威脅;他此時的情緒跟馬格爾頓簡直太一樣了,讓人感覺他就是個發了瘋的絞刑吏,正在教訓一群謀殺犯。男孩子們都叫他『老魔頭』;但是除了純粹的神學說教,他還有個怪癖:爬到碼頭棧橋下邊的鐵梁架上,把網撒進大海,來回拖拽,聲稱他靠打漁為生;但究竟有沒有人見他打到過魚就不好說了。然而,塵世間的郊遊者卻時常被一句似乎來自雲端的雷霆判語嚇一跳,其實那聲音來自頭上的鐵梁架,只要人們一抬頭,就能看到這個老偏執狂瞪著眼睛坐在上面,詭異的鬍鬚垂掛在下頜,好似灰色的海草。

然而,從這位偵探的角度來說,比起他約見的那位神父,舉止乖張的老魔頭可能更容易相處。說到接下來的重要會見,不得不提到一些背景情況。馬格爾頓親歷謀殺案發過程之後,以非常恰當的方式陳述了這一驚心動魄的經歷。他將此事和盤托出,告訴了警察,以及死去的布雷厄姆·布魯斯唯一可到場的代理人,即安東尼·泰勒,那位百萬富翁的衣冠楚楚的秘書。比起死者的秘書,督察表現出更多對他的同情;但在同情之餘提出的一個建議卻讓馬格爾頓怎麼也無法將它與通常情況下的警方建議聯繫起來。在思忖片刻後,督察建議他去求助於一位能幹的業餘偵探,並說那人目前正好待在鎮上。督察的建議大大出乎馬格爾頓的意料。他曾經讀過關於這位偉大的犯罪學家的報道和傳奇,他就像一個坐在圖書館裡的智慧蜘蛛,縝密的推理如絲一般從他口裡吐出、織成一張能覆蓋世界的網。他想像著自己一定會被帶往一座孤零零的城堡,在那裡,這位專家身穿紫色晨衣起身迎接;或者去往一個閣樓,在那裡,專家抽著鴉片煙,寫著離合詩;再或者去往一間巨大的實驗室或一座孤寂的塔樓。令他深感意外的是,他被帶到了人山人海的沙灘,靠近碼頭的最邊上,見到的是一個矮胖的教士,只見他頭戴一頂寬沿帽,咧著大嘴邊笑邊跟一群窮人家的孩子在沙灘上蹦來蹦去;手裡興奮地揮舞著一把極小的木鏟。

這位教士兼犯罪學家名叫布朗,他好不容易才從孩子中抽身出來,但手裡仍然握著小木鏟,馬格爾頓看到這副形象,心中的不滿愈發強烈起來。他在海邊那些愚蠢的遊樂活動中漫無目的地穿梭著,東拉西扯地隨意閑聊,尤其對擺在沙灘上的幾排自助遊戲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鄭重其事地投入一個又一個便士,看著上了發條的小人兒替他玩著高爾夫、足球和板球;最後又被一個微型賽跑遊戲給迷住了,遊戲里有兩個金屬小人兒,其中一個奔跑跳躍著追另一個。儘管他玩得不亦樂乎,卻也一直在仔細傾聽那位深受打擊的偵探的敘述。只不過他左右開弓,一會兒玩這一會兒玩那的做法,讓偵探氣不打一處來。

「我們就不能找個地方坐下說嘛,」馬格爾頓不耐煩地說。「如果你想了解這件事的始末,最好讀一下我手裡這封信。」

布朗神父嘆息一聲,告別了遊戲機里蹦蹦跳跳的人偶,隨同伴到海邊的鐵椅上坐定;同伴早已將信件攤開,一聲不吭地交到了神父手上。

在布朗神父看來,這封信寫得沒頭沒腦,相當古怪。他知道百萬富翁們向來不拘禮節,跟偵探這類食客打交道時尤其如此;但這封信中蘊含的信息似乎不只是無禮這麼簡單。

親愛的馬格爾頓:

沒想到我竟會淪落到要尋求這種幫助的田地;但是有些事情我已經受夠了。兩年以來,我越來越無法忍受。我猜想,以下是你需要知道的全部情況。我有一個堂兄弟,是個市井無賴,說來慚愧。他兜售過商品,做過流浪漢、江湖醫生,還當過演員,以及諸如此類的勾當;他甚至敢頂著我們的姓氏去演出,自稱是伯特蘭·布魯斯。我猜他現在要麼是在本地戲院里跑龍套,要麼就是在找這麼一份工作。但請你相信我,那並不是他的真實工作。他真正的工作是毀掉我,想盡一切辦法讓我永遠出局。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只是我倆之間的事,不涉及其他人;我們曾經從同一個起跑線上起步,抱著各自的野心賽跑,還要在人們所謂的愛情上拼個高下。但是他終歸是個無賴,而我卻一再成功,這難道是我的錯嗎?但那個卑鄙的惡魔發誓說他也會取得成功;開槍打死我,再偷走我的——不提也罷。我覺得他簡直就是個瘋子,但他很快就要試圖變身為殺人兇手。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工作,就在今晚碼頭關閉後去碼頭盡頭的候船廳跟我見面,我將付給你每周5英鎊的報酬。那兒是唯一安全的會面場所——如果現在對我來說還有安全可言的話。

J.布雷厄姆·布魯斯

「哎呀,」布朗神父柔和地說。「哎呀。這信寫得夠倉促的。」

馬格爾頓點點頭;稍作停頓後,便開始講起他所了解的情況;他的聲音十分優雅,跟他笨拙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布朗神父深知,許多中下層外表邋遢的人都有讀書的嗜好且深藏不露;但是即便如此,對方精妙的遣詞造句竟有學究之風,這仍使他感到異常驚詫;這個人說起話來居然文縐縐的。

「我到達碼頭盡頭的圓形候船廳時,我那位顯赫的委託人還不見蹤跡。我打開門進到裡面,感覺他希望我以及他自己都儘可能做到不引人注意。其實這純屬多慮;因為棧橋實在太長了,無人能從沙灘或巡演現場看到我們,當時我還看了一眼表,知道已經過了關閉碼頭入口的鐘點。我當時多少還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心想他為了確保我們能在碰頭地點單獨會面而如此煞費苦心,說明他真的很倚重我的幫助或者保護。不管怎麼說,是他提出在碼頭關閉後我們來此處會面,我也就安之若素了。這間小小的圓亭里放著兩把椅子,權且這樣稱呼它們吧;我坐上了一把椅子,等待著。我不用等太久。他的準時是遠近聞名的,果然,當我抬頭從對面的一扇小窗望去時,正看到他緩緩走過,似乎在對這地方進行初步巡查。

「我只看過他的肖像,不過已是很久之前了;所以很自然,比起肖像他顯得老多了,但是極其相似,我決不會認錯。剛剛閃過窗前的側臉酷似一隻鷹的側面;不過是一隻灰白、莊嚴的鷹;一隻寧靜的鷹;一隻早已斂起了羽翼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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