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人

一個青年人側身站在與沙灘和海岸平行的高爾夫球場上,獨自打著高爾夫球,他身穿燈籠褲,側臉上洋溢著熱切的激情。隨著夕陽西下,周邊的一切都漸漸籠罩在灰暗之中。他並不是在漫無目的地隨意擊球,而是在練習某種特別的擊打方法,動作中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躁;桿起桿落間,好似一陣乾淨利落的旋風刮過。他曾經快速地學習過許多體育運動,但總是由於學得過快而無法完全掌握。他很容易成為那種吹得天花亂墜的廣告的受害者,比如「六堂課學會小提琴」——或者「一節課為你打造法國腔」的函授班。這類廣告和新鮮事物總令他心馳神往,讓他的生活充滿了歡樂的氣氛。如今,他是海軍上將邁克爾·克雷文爵士的私人秘書,他所在的球場緊挨著一個公園,在公園的另一邊坐落著海軍上將的豪宅。他雄心勃勃,不甘心在私人秘書的崗位上一直做下去。但他又很理性;所以他知道,做個出色的秘書,是將來不再做秘書的最佳出路。於是,他真的成為了一位出色的秘書;在處理上將那些堆積如山、且從不見少的信件時,他總是像打高爾夫那樣全神貫注,動作敏捷。而目前,他不得不靠自己拿主意,自行處理上將的信件,這令他苦不堪言;因為上將隨船出海了6個月,儘管現在已經返航,估計幾小時或幾天內也到不了家。

隨著一個矯健的跨步,這位名叫哈羅德·哈克的青年踏上了隆起的果嶺 ,也就是球場的制高點,他的目光越過沙灘,望向大海,卻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看得並不真切;因為在濃重的陰雲籠罩下,天色在分分秒秒地變暗;但是他似乎陷入了片刻的幻覺,眼前的一切就像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或是穿越歷史隧道的幽靈出演的一場戲。

最後一抹夕陽懸在黑乎乎的海面上,投下一條條銅黃色的陰影。在西天愈發昏暗的光線下,一幅比這海面更黑的清晰輪廓赫然映入眼帘,那是兩個身上佩劍、頭戴三角帽的人,彷彿啞劇里的剪影;就好像他們剛走下海軍名將納爾遜的木質戰艦,在此上了岸。假如哈克先生易於產生幻覺,那麼眼前的景象也絕不是那種會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幻境。他屬於那種樂觀向上、崇尚科學的人;他更可能去幻想未來的飛船,而不是古代的戰船。因此,他很理智地得出結論,就算是未來主義者都會相信他所見不虛。

但他的幻覺只持續了片刻。定睛再看時,他發現自己所見之景確實非同尋常,但絕非難以置信。只見那二人不過是現代海軍軍官,一前一後、相距大約15碼,正邁著大步橫穿沙灘;但奇怪的是,這兩位軍官竟盛裝出場,身穿整套軍禮服,顯得格外隆重,如果有可能避免的話,海軍軍官們很少穿得這麼正式;除非參加重大儀式,比如王室成員視察。哈克一眼便認出走在前邊的那人正是他的僱主上將本人,他長著高鼻樑、蓄著山羊鬍,似乎並未留意後邊跟著的那個人。他並不認識後邊跟著的那個人。但他對與這種正式場合相關的情況卻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上將的船就靠泊在臨近的港口,有大人物將去視察;如此說來,兩位軍官穿戴整齊的表現就不足為奇了。但他對軍官們還是略知一二的;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很了解上將。那麼,到底是什麼力量的驅使,才使上將先生穿著這一整套軍官服上了岸呢?按說以他的脾氣,哪怕只有5分鐘,他也會抓緊時間換上便服,或至少是軍便服,這可真讓他這位秘書猜不透了。上將此時的表現完全出離了他慣常的做法。實際上,這在之後幾周內一直是這個神秘事件中最牽動人的謎團之一。確實,這種誇張的宮廷制服配上四周空曠的景緻,那呈條帶狀的黑乎乎的大海和沙灘,會不禁讓人想起喜歌劇中的情景,讓觀眾聯想起《賓納福皇家號》 。

後邊跟著的那位更為奇特;儘管穿著海軍上尉的軍裝,但他的外表卻有些奇特,舉止也透著不同尋常。他行走時顯得心神不寧,走路姿勢簡直不像個軍人;步伐時快時慢;好像在猶豫著是不是該趕上上將。上將的聽力本就不濟,自然聽不到身後鬆軟沙灘上的腳步聲;但如果用偵探的眼光看的話,他身後人的腳步卻能引出許多假想,不知他是在跛行、還是在跳舞。那人臉色黝黑,陰暗的天色更加深了他的膚色,他的雙眼不時轉動、閃爍著,好似在強調他內心的不安。他一度跑了起來,但隨後又恢複了慢吞吞、毫不在意的常態。然後,他做出了一個異常舉動,哈克先生做夢也想不到一位正常的皇家海軍軍官能做出這等事,就算他們進了瘋人院也不會這樣。那人拔出了他的佩劍。

就在這曠世奇觀發生的那一刻,兩個身影隱沒在了岸邊一處陸岬後面。不一會兒,目瞪口呆的秘書終於又看到了那個膚色黝黑的陌生人,他恢複了滿不在乎的樣子,揮劍削掉了一棵海冬青的尖。而後,他似乎放棄了追趕另一位的想法。但哈羅德·哈克先生的臉上卻平添了一種沉思的神氣;他在原地站定,反覆思忖,然後走向大路,那條路從豪宅門前經過,划出了一條延伸至海邊的長弧線。

考慮到上將的行走方向,我們可以很自然地推定,他定是要順著這條弧線而來,目的地正是自家大門。球場下方有條小徑,它穿過沙灘,在陸岬處轉向內陸方向,並逐漸固化成了一條大路,通往克雷文宅邸。一貫急性子的秘書順著這條路,如飛鏢一般奔了出去,去迎接他回家的主人。但是主人顯然並沒有回家。更為古怪的是,秘書也沒回家;起碼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幾個小時後才到了家;如此長時間的延遲足以讓克雷文的家人警覺併產生一絲恐慌。

的確,在這座掩映於柱廊和棕櫚樹之後、外表不免過於闊氣的鄉間大宅里,人們的期待正漸漸轉化為焦慮不安。管家格里茨,這個脾氣暴躁的高個男人,不管是在樓上還是樓下都出奇地安靜,他在前廳不安地踱來踱去,時不時地從門廊處的側窗向外張望,掃視那條蜿蜒向海的白色路。上將的妹妹瑪麗昂在這裡為他照看房子,她有著跟哥哥一樣的高鼻樑,只是表情中多了一些自命不凡的神氣;她很健談,或者說嘮叨起來沒完沒了,不著邊際,但也不乏幽默,為了加強語氣,她有時還會發出猶如風頭鸚鵡般的尖叫。上將的女兒奧利芙膚色偏黑,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她總是很安靜,顯得心不在焉,抑或是憂心忡忡;因此,在通常情況下,主談的都是她姑媽,而姑媽本人自然也是當仁不讓。但這個女孩也會時不時地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富感染力的笑聲。

「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還沒到,」年長的女士說道。「郵差明明告訴我,看到他從海灘那邊往家裡走;一道的還有那個討人厭的魯克。真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會叫他魯克上尉——」

「也許,」少女憂鬱的面龐瞬時浮出一片明快的亮色,說道,「人們稱呼他上尉,因為他本來就是個上尉吧。」

「真不知道上將為什麼要把他留在身邊,」她姑媽憤憤地說,就好像在談論一個女傭似的。她很以哥哥為傲,總是一口一個上將地叫他;但她對皇家海軍軍人職責的理解並不十分確切。

「是啊,羅傑·魯克總是陰沉著臉,對人愛搭不理的樣子,」奧利芙回應道,「但那也不能證明他不是個合格的海員。」

「海員!」他的姑媽驚呼道,發出了美冠鸚鵡似的聲音,「我心目中的海員可不是他那樣。海員應該像我年輕時流行的歌劇《愛上海員的少女》里那樣,……想想看吧!他既不快樂也沒自由,海員該有的都沒有。他既不會唱海員號子,也不會跳角笛舞。」

「這麼說的話,」侄女正色說道。「上將也不會跳角笛舞啊。」

「嗨,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他一點都不機靈,也不活潑,要什麼沒什麼,」姑媽回答說。「要我說,那個秘書都比他強。」

奧利芙突然爆發出一陣充滿活力的歡笑,臉上的憂愁隨之一掃而光。

「我敢保證,哈克先生不會拒絕為您跳上一曲角笛舞,」她說道,「而且他一定會說那是他花半個小時從一本舞步指南上學會的。他可學了不少那類的東西。」

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發現姑媽的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

「不知道哈克先生為什麼沒來,」她補充道。

「我才不關心哈克呢,」姑媽邊回答,邊起身朝窗外張望。

夜光早已從黃色轉變為灰白色,而此刻,皓月當空,銀白色的月光灑滿海岸邊連綿、平坦的沙灘;映現出聳立在小池塘周邊、歷經海風摧折的幾棵樹,以及更遠處,那家專門招徠漁夫、名為「綠人」的小酒館,遠遠看去顯得相當荒涼和昏暗。整個公路和沙灘上不見任何活物。那個曾經在這晚早些時候行走在海邊的,戴著三角帽的人已經無跡可尋;跟在此人身後的那另一個陌生身影也無影無蹤。甚至曾經看到過這二人的那位秘書也沒了蹤跡。

午夜時分,秘書終於沖了進來,吵醒了全家人;他臉色白得像鬼一般,與他身後站著的督查相比,臉色更是煞白得可怕。督查表情冷峻、身材魁梧,雖說他的面龐在凝重和冷漠中又透著紅潤,卻不知為何看起來比那張蒼白疲倦的臉更像一張厄運的面具。接下來,督查以極其委婉的言辭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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