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博的秘密

「——我在其間扮演了殺人犯角色的那種謀殺案,」布朗神父邊說邊放下酒杯。此刻,那些命案的血腥畫面一一閃現在他眼前。

「沒錯,」他稍停了片刻,接著說,「在我之前另有人已經扮演了殺人犯的角色,並且讓我無緣親身體驗。實際上我就相當於是候補演員,隨時準備好上場扮演殺手。至少,我總是覺得我應該透徹領會那個角色的特點。我的意思是,當我試圖想像在何種心態下做出一件事的時候,我總是意識到,在特定的精神狀態下,我自己很有可能會做出那種事,不過在其它精神狀態下不會;而且那通常不會是顯而易見的精神狀態。這樣一來,我自然就知道了肇事者是誰;他通常不會是大家都容易想到的那位。

「比如說,認定革命詩人殺害了老法官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因為老法官一見到紅色革命者便火冒三丈。但那並不真能成為革命詩人將之殺害的理由。如果你能想清楚一個革命詩人意味著什麼,你就會認同為什麼那個理由不成立。現在,我就假定自己是一個革命詩人,設身處地推想這個問題。我指的僅僅是那類崇尚反叛、持悲觀看法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的目的不是變革,而是破壞。我盡量從頭腦中清除掉心智健全的因素以及具有建設性的常識,這些恰好是我有幸後天習得,或者天生具備的。我關閉並遮擋住所有的天窗,不再放進一絲一縷美好的天國之光;我想像著這樣一個頭腦,裡面只有來自地獄的一縷紅光,那種衝破岩石、從無底深淵噴涌而出的火光。即使我將想像力發揮到極致,以最瘋狂和最惡劣的極端情形去揣測,我仍然無法弄明白,這樣一個空想家怎麼會自斷前程,就為了殺掉成千上萬他稱其為愚蠢的老古董中的一個,從而使自己落入一名普通警察之手。他不會這樣做的;無論他譜寫了多少暴力之歌。他不會這樣做的,就因為他譜寫了暴力之歌。一個人能以詩歌抒情,便無需以自殺表白自己。一首詩歌對他來說就是一件大事;而他還會想要做出更多大事來。然後,我想到了另外一種行為不端的人,這類人不是要毀滅這個世界,而是完全依賴這個世界。我想,若不是承蒙天主的恩典,我可能也會成為那樣的人,在他眼裡,世界無非就是一條電光映亮的小徑,它的周圍和遠方除了無盡的黑暗別無他物。這種凡夫俗子是真正為這個世界活著的,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信念,他要從虛無中攫取的只有世俗的成功和快樂——這類人一旦面臨失去整個世界、失去一切的危險時,必將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有犯罪傾向的通常不會是革命者,而是受人尊敬的人——他犯罪的動機便是挽救他的體面。想想看,對於一個地位顯赫的出庭律師來說,自身的污點被公之於眾將意味著什麼;尤其是被揭露的還是他所在的顯赫圈子都深惡痛絕的罪行——叛國罪。假設我處境如他一般,世界觀也不比他高明多少,只有上天才知道我會有什麼樣的舉動。那也正是我這小小的宗教修習能帶給人心智健全之處。」

「有些人會認為這很病態,」格蘭迪森·蔡斯狐疑地說。

「有些人,」布朗神父嚴肅地說,「毋庸置疑會認為慈善和謙卑都是病態的。我們這位詩人朋友很可能就會這樣。不過,我不是要爭辯那些問題;我只是想要回答你的問題,也就是我通常是怎樣工作的。你的一些同胞認為我數次糾正了司法不公的錯誤,並問我是如何做到的,這對我來說顯然是溢美之詞了。好吧,你回國後可以告訴他們,我是藉助於病態心理做到的。最起碼我不想讓他們認為我是施展了魔法。」

蔡斯繼續凝視著神父,皺著眉深思。他相當聰明,不可能不明白神父的意思;他本來也可以說,他的心智太過健康,所以不喜歡這種做法。他感覺自己同時在跟一個人和上百個殺人犯聊天。這個矮個子身上升騰著某種神秘的迷霧,他像個蜷伏在妖精爐邊上的小妖怪;讓人感覺他那個圓腦袋裡裝著一個繁雜喧囂的宇宙,其中充滿了非理性和虛構的不公正。彷彿在他背後無盡的黑暗中攢動著一大群巨大昏黑的身影,它們是那些罪大惡極的兇犯的幽靈,被紅火爐的魔環禁錮在那裡,但卻蠢蠢欲動,伺機撲向它們的主人並將他撕成碎片。

「哦,恐怕我的確覺得這是病態的,」他坦率地說。「而且我還不能肯定那是不是跟魔法一樣病態。但是,無論病態與否,有一點是肯定的;它必定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體驗。」說完,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知道你是否真能成為手段高超的罪犯。但你應該能成為一名傑出的小說家。」

「我只跟真實發生的事情打交道,」布朗神父說。「但想像真實的事情有時比虛構的事情還要難。」

「特別是,」另一位說,「當你要想像的是世上最重大的罪案時。」

「真正難以想像的並非重大罪案,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案子,」神父回應道。

「你這樣說,我就又弄不明白啦,」蔡斯說道。

「我指的是諸如盜竊珠寶一類的普通案件,」布朗神父說:「就像那種翡翠項鏈、梅魯的紅寶石或者人造金魚之類的盜竊案件。那些案子的難點在於,你必須設法變得心胸狹隘。大盜巨騙通常會以大構想蠱惑人,不會染指那些顯而易見的事。我確定『先知』沒偷紅寶石;伯爵也沒盜取金魚;儘管像班克斯這樣的人可能順手就偷走了翡翠項鏈。對他們來說,一粒寶石不過是一塊玻璃:他們能透過玻璃看東西。但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人物看重的卻是它的市場價值。」

「為此,你不得不使自己變得心眼狹小。做到這一點相當困難;就像拿著抖動的相機持續接近被拍對象,不斷聚焦,圖像越來越清晰一樣。但有些東西能幫上忙,也為解開謎團提供了諸多線索。比如,那類吹噓自己能『揭穿』冒牌魔術師或者庸醫的人——他往往心眼狹小,屬於能『看透』江湖術士併當場揭穿他們謊言的那種人。我敢說,它有時可能是一種痛苦的義務。它是一種極其低下的樂趣。就在我認清小心眼意味著什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該去何處尋找了——那個想要揭穿『先知』的人——正是他偷走了紅寶石;那個奚落姐姐習練通靈的人——正是他偷走了翡翠項鏈。那種人總是盯著寶石;他們永遠不會達到大盜巨騙鄙視寶石的那種境界。那些小心眼的罪犯總是相當守舊。他們成為罪犯的原因純粹是由於拘囿俗套。」

「當然,要想達到如此粗陋的心智境界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要想體會到如此老套的心境必須要有相當瘋狂的想像力。你還需要擁有一種十分強烈的願望,希望將那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據為己有。但是,你可以做到……你可以接近那種狀態。首先想像著自己是一個貪婪的小孩;想像自己怎樣從商店裡偷出一塊兒糖;如何渴望得到讓你特別想要的那塊糖……然後你要去掉孩子特有的天真爛漫;遮住籠罩在糖果店上的五彩光芒;想像你真以為自己了解這個世界以及糖果的市場價值……你就將自己的心靈當成正在對焦的相機……取景框里的物體逐漸成形,越來越清晰……然後,突然,它便清楚地呈現在你眼前了!」

他說話時的樣子,就彷佛他曾經見過神聖幻景。格蘭迪森·蔡斯仍然看著他,凝神蹙眉的表情中交織著困惑和好奇。必須承認的是,在他緊蹙的眉間的確曾有貌似驚慌的神情一閃而過。彷彿神父最初的奇特告白依然讓他驚魂不定,如同室內一聲驚雷一樣餘音不絕。在內心深處,他一再告誡自己,那僅僅是一時意亂情迷;一定是這樣。布朗神父不可能是自己在被迷住雙眼、失去判斷力的瞬間看到的那個魔鬼和殺人犯。但是,他說自己是殺人犯時竟然能如此鎮定自若,難道他的精神真出了什麼問題?難道這位神父真有可能精神失常了?

「難道你不覺得,」他冷不丁開了口,「你的這種觀點,一個人設身處地將自己想像成一名罪犯,有可能會讓他對犯罪有點過於寬容了?」

布朗神父挺直腰板,說起話來更加抑揚頓挫。

「我知道結果恰好相反。它解決了一切有關時間和罪行的問題。它讓一個人提前悔過。」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那個美國人看著高聳、陡直的屋頂,它向外延展,遮住了空地上的半邊天。主人則紋絲不動地凝視著爐火。然後,神父又打破了沉默,此時他的語調發生了明顯變化,彷佛是從地底下傳來的。

「摒棄魔鬼的方式有兩種,」他說:「而兩者的區別恐怕也是現代宗教中最深刻的分歧所在。其中之一是因為他與人性相距太遠而令人心存恐懼;另一種是因為他與人如此貼近而令人感到恐懼。這兩種善的差異如此之大,甚至超過善與惡之間的差別。」

其他人沒有答話,神父繼續語重心長地往下說,讓人感覺他說的話,字字千鈞,擲地有聲。

「你們可能會覺得犯罪活動很可怕,因為你們從來不會去犯罪。我認為犯罪活動很可怕,因為我有可能犯罪。你們把犯罪當成維蘇威火山的爆發;但那並不比這座房子著火還可怕。如果一名罪犯突然在這個屋裡現身——」

「如果一名罪犯突然在這個屋裡現身,」蔡斯微笑著說,「我認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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