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魯神山的紅月亮

大家一致認為馬洛伍德修道院的義賣集市(在芒特伊格爾勛爵夫人的慷慨許可下)取得了巨大成功;那裡有深受人們喜愛的木馬、鞦韆和穿插的小表演,逗得大家都很開心;我還要提一下慈善,那可是整場活動的重中之重,不過要是有誰能告訴我在做什麼慈善活動就好了。然而,我們在這裡只關注當中的幾個人;尤其是那三位,一位女士和兩位紳士,他們正從兩個最大的帳篷或亭子中間穿過,高聲大爭辯著走來。他們的右手邊是神山大師的帳篷,就是那個聞名遐邇、通過水晶球和看手相來占卜命運的算命先生;那是一頂深紫色帳篷,周身上下用黑黃兩色繪滿了手腳攤開的亞洲神像,就像八足動物一樣揮動著無數條臂膀。那或許象徵著神靈隨時會下來幫助帳篷里的人;那或許僅僅暗示,一個理想的手相家就應該儘可能多長几只手。另外一邊則是顱相學 家弗洛索的帳篷,相比之下就要樸素得多;上面簡單地飾有蘇格拉底和莎士比亞的頭顱分析圖,那兩人的顱骨顯然都屬於凸起型。不過這些圖只是用黑白兩色繪製,並標註著數字和簡要說明,正符合純理性科學的嚴謹風格。那個紫色帳篷的入口像個漆黑的洞穴,裡面也是恰如其分地悄無聲息。但是顱相學家弗洛索,形容消瘦、衣著寒磣、膚色黝黑、蓄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大黑鬍子,此時卻站在自己的神殿外頭,扯著嗓門漫無目的地大嚷大叫,解釋說每個過路者的頭顱,一經檢查,無疑都會跟莎士比亞的頭顱一樣凸起。事實上,那位女士一出現在兩家的帳篷之間,警覺的弗洛索就撲了上去,擺出古老的行禮姿勢獻殷勤,提出要摸一摸她頭上的隆起部位 。

她本打算禮貌地加以拒絕,實際表現卻顯得相當粗魯;但是你一定得原諒她,因為她正在與人爭辯什麼。你一定得原諒她,或者說無論如何得原諒她,也因為她是芒特伊格爾勛爵夫人。不過,從任何一種意義上說,她都不是無足輕重之人;她既端莊秀美,又野性十足,深陷的黑眼睛裡露出一種相當饑渴的眼神,笑容之中也含有某種急切的、甚至是有點狂熱的神情。她的裙裝在當下看來甚是怪異;因為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風格,現在大戰已成過往,留給人們的只有沉重的心緒和回憶。那裙裝確實跟那紫色帳篷很像;都是某種半東方的風格,上面繪著具有異國情調的神秘圖案。但是人人都知道芒特伊格爾夫婦瘋瘋癲癲的;一提起她和她丈夫如何迷戀東方教義和文化時,人們通常都會這麼說。

勛爵夫人的怪誕跟兩位紳士的傳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像古代人那樣裹得嚴嚴實實,上至他們鮮艷的大禮帽,下至手套的指尖都毫無例外。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有區別的;因為詹姆斯·哈德卡斯爾能讓自己看上去既得體又高貴,湯米·亨特則只是顯得得體卻很平庸。哈德卡斯爾是個有前途的政客;在社交場合顯得對事事都感興趣,但政治除外。或許他會悲觀地解釋說每個政客都註定是有前途的。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常常表現得像個善於表演的政客。然而,集市上卻沒有給他留個紫色帳篷,供他表演。

「就我而言,」他說著眯起眼睛隔著他的單片眼鏡往外看,那是他那張僵硬、冷峻的臉上唯一的亮點,「我認為我們先要窮盡催眠術的種種可能性,然後再談論魔法。奇特的心理力量無疑是存在的,即便是在明顯很落後的民族。托缽僧就有過絕妙無比的舉動。」

「你是說騙子 嗎?」另外一個年輕人問道,他的懷疑中透著一股天真。

「湯米,你就是傻,」那位女士說。「為什麼不懂的事情你還要瞎摻和呢?就像個小學生,大聲嚷嚷說自己知道戲法是如何變出來的。那太像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人了——那種小學生式的疑神疑鬼。至於催眠術,我懷疑你們是不是把它誇大到了——」

正在這時,芒特伊格爾勛爵夫人似乎瞥見了某個她想要找的人;一個穿著黑衣、身材粗短的身影,正站在一個亭子里,那裡有群孩子正對著桌上醜陋無比的飾物扔套圈呢。她一個箭步衝過去,嚷嚷道:

「布朗神父,我正找你呢。想問你點事:你相信算命嗎?」

被問者甚是無助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套圈,最終開口說: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是哪種意義上的『相信』。當然,如果說那一切都是騙局的話——」

「哦,但是神山大師可不是什麼騙子,」她叫起來。「他可不是普通的魔術師或者算命先生。他願意屈尊在我主辦的活動中給人算命可真是莫大的榮幸;他在自己的國家是個偉大的宗教領袖;是一位先知和預言家。就連算命他也不是算你能否發財之類低俗的東西。他會告訴你偉大的精神真諦,關於你自己,關於你的理想。」

「正是如此,」布朗神父說。「那正是我反對的。我正想說如果一切全是騙局,我倒不會這麼在意了。跟集市上兜售的大部分花哨的東西沒什麼兩樣,都算不上是騙局;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那不過是一種惡作劇。然而要說它是一種宗教,要揭示什麼精神真諦的話——那就跟地獄一樣邪惡了,我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那有點像悖論,」哈德卡斯爾微笑著說。

「我不認為其中存在任何悖論,」神父思忖著說。「那在我看來再清楚不過了。我想如果有個人偽裝成德國間諜,向德國人提供各種各樣的假情報,那倒沒有多大危害。但如果一個人把真相出賣給德國人的話——哦!所以我想,如果一個算命先生像那樣出賣真理的話——」

「你真的認為,」哈德卡斯爾陰沉著臉開口問道。

「對,」對方說:「我想他是在跟敵人進行交易。」

湯米·亨特嘎嘎笑了起來。「哦,」他說,「如果布朗神父認為他們只是行騙就還能算是好人的話,我認為他會把這個古銅色的先知看作一位聖人的。」

「我的表弟湯姆可真是不可救藥,」勛爵夫人說。「他總是處處想表現得自己是個行家,連他自己都這麼說。他是聽說大師會在這裡才匆匆趕來的,我想。他沒準還試圖挑戰佛陀或摩西呢。」

「我覺得你需要有人照顧著點,」那個年輕人說,圓圓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所以我就來了。不喜歡這個四處晃蕩的棕色猴子。」

「你又來了!」勛爵夫人說。「很多年前,在印度的時候,我想我們全都對棕色人種抱有那種偏見。但是如今了解到一些他們神奇的精神力量以後,我很高興地說我通達多了。」

「我們的偏見似乎背道而馳,」布朗神父說。「你是因為他的名望才原諒了他的棕色膚色;而我是因為他是棕色膚色才原諒了他的名望。老實說,我自己並不十分看重精神的力量。我更同情精神上的軟弱。但是我始終弄不明白,為何會有人僅僅因為他跟銅、咖啡、栗色啤酒、或者北方的那些渾濁溪流是同一種顏色就討厭他。但是,」他看著對面的那位女士,眯起眼睛,補充道,「我想我對任何棕色的東西反倒有些偏愛 。」

「你瞧!」勛爵夫人得意洋洋地嚷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是在胡說八道!」

「哦,」那個受到委屈的圓臉青年嘟囔道。「別人明明說的合情合理,你卻偏說那是小學生在疑神疑鬼。什麼時候去看水晶球占卜呢?」

「你願意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估計,」勛爵夫人答道。「事實上,並不是水晶球占卜,而是看手相;我想你會說那有什麼區別,都是胡說八道。」

「我想在合情合理和胡說八道之間還有折中的說法,」哈德卡斯爾微笑著說。「有些解釋很自然,一點也不荒謬;然而結果卻很匪夷所思。你想你想去試一試嗎?我承認自己可是心裡痒痒的。」

「哦,我對這種胡說八道可沒有什麼耐心,」那個懷疑論者氣急敗壞地說,他的圓臉因為不屑和懷疑已經漲得通紅。「你們儘管把時間浪費在江湖騙子身上好了;我寧願去套椰子。」

那個依然在近旁徘徊的顱相學家,一個箭步沖向入口處。

「頭骨,我親愛的先生,」他說,「人頭骨的輪廓可比椰子精緻多了。什麼椰子都比不上自己那最為——」

哈德卡斯爾已經一頭扎進了那紫色帳篷黑乎乎的洞口;他們聽見裡面有喃喃低語聲。當湯姆·亨特不耐煩地回應那個顱相學家,對自然科學和超自然科學之間的界限表現出令人遺憾的冷漠時,勛爵夫人也正要跟矮個子神父繼續爭論下去,但她突然驚訝地停了下來。只見詹姆斯·哈德卡斯爾又走出了帳篷,在陰鬱的表情和閃亮的單片眼鏡的映襯下,他的詫異顯得更加強烈和突出。「他不在裡面,」政治家唐突地說。「已經走了。有個老黑鬼,可能是大師的隨從,含混不清地跟我說什麼大師已經走了,因為他不願在此用神聖的秘密換取金子。」

芒特伊格爾勛爵夫人容光滿面地轉向其他人。「你瞧,」她叫起來。「我說過,他的境界可比你想像的要高出一籌!他討厭待在鬧哄哄的人群里;自己避世獨處去了。」

「抱歉,」布朗神父嚴肅地說。「或許我錯怪他了。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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