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德雷爵士的失蹤

阿瑟·沃德雷爵士身穿淺灰色的夏裝,灰白頭髮的腦袋上,扣著他非常喜歡戴著招搖過市的白禮帽。他輕快地走在河邊從他家通往一小片房屋的路上,那裡就像是他宅子的附屬建築,他走進去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彷彿是被仙女拐走了。

這起失蹤事件極不尋常,又出乎意料,因為爵士對那地方輕車熟路,事發的環境又是那麼簡單。那個地方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小村子;實際上,它也就是孤伶伶的一條小街。它位於開闊的田野與平原中間,只是沿街而建的四五間店鋪,都是附近居民日常生活必需的;所謂的居民指的是住在大宅子里的一家人和替這家幹活兒的幾個農夫。街角處是一間肉鋪,那好像是最後有人見到阿瑟爵士的地方。見到他的是住在他家的兩個年輕人——他的秘書埃文·史密斯和被當作他保鏢的約翰·達爾蒙。肉鋪隔壁的那件店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是鄉村中常見的那種小店,有個小老太婆在店裡賣糖果、拐杖、高爾夫球、口香糖、毛線球、還有褪色的信紙。下一間是一家煙草店,兩個小夥子正是在往那裡去的時候,最後一次看見了他們的主人,當時爵士就站在肉鋪前面;再遠處是由兩位女士經營的一間昏暗的小裁縫鋪。在店鋪區的盡頭是一家粉刷的白得晃眼的店,向過往行人出售非常清淡的大杯青檸檬水;順著這條路朝前走,還可見到此地唯一一家像樣的小旅店,只是它自成一體,孤零零地立在更遠處。在小旅店與小村子間有個十字路口,一位警察和一名穿著制服的汽車俱樂部負責人站在那裡;他們一致認定阿瑟爵士從未打那裡經過。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清晨,老紳士當時輕快地大步走在路上,一邊甩動手杖一邊拍打黃色的手套。他是個好打扮的花花公子,但是屬於精力充沛又富有陽剛氣的那種人,尤其是以他的年紀來說,更是如此。他的體力和渾身散發的活力依然令人讚嘆不已,他的捲髮是泛白的淺黃色,而非由黃變白。他的面龐颳得乾乾淨淨,分外英俊,有個跟惠靈頓公爵一樣的高鼻樑;但最突出的還是他的雙眼。說它們突出並不完全是比喻;其突出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鼓脹,恐怕是爵士五官中唯一不協調的地方;而他的嘴唇很敏感,似乎總是故意微微閉緊。他是那一帶的地方鄉紳,也是那個小村子的擁有者。在那種地方不只是每個人都相互認識,而且通常都能知道別人在某一時刻呆在哪裡。阿瑟爵士通常的行程是,先步行到村裡,與屠夫或其他人閑聊幾句,然後再遛達回他的宅子,前後大概半個小時:兩個年輕人買了香煙又走回去,全程基本上也花了這麼長時間。但是他們沒見有人從路上回來;實際上,目光所及之處沒有別人,只有來訪的另一位客人,阿博特醫生,他坐在河岸上,寬闊的後背對著他們,正在專心致志地釣魚。

當三位客人回去用早餐的時候,他們大概沒怎麼把一直沒見到鄉紳當回事;但是等到日上三竿,爵士又錯過了一頓飯,他們自然也開始起了疑心,而家中的女士,西比爾·賴伊更是憂心忡忡。他們一次次派人去村裡尋找,但沒發現他的任何蹤跡;最後,天色已晚,整個宅子完全陷入恐慌。西比爾叫了人去請布朗神父,那是她的朋友,過去曾經幫她排憂解難;迫於她目前的危險處境,神父答應呆在這個宅子里陪她度過難關。

就這樣,直到第二天拂曉,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布朗神父早早便起床,四處尋找異常跡象;他黑色的五短身材出現在花園小徑上,小徑就在沿河修建的堤岸旁,而他正在用近視模糊的眼神細細打量周圍的風景。

他意識到又有一個人影沿著路堤走過來,神情甚至更加慌張,他叫出對方的名字打招呼,那是秘書埃文·史密斯。

埃文·史密斯是個身材高大、一頭金髮的年輕人,看上去相當煩躁,或許在這個令人心煩意亂的時刻,這是很自然的事。不過他平時也總是顯得無精打採的。這種精神狀態與他的外貌反差太大,從而給人的印象很深,因為他擁有運動員的體魄與風度,以及雄獅般的金髮與唇須,又伴隨著不失「英國青年」(總是虛構的,偶爾是真實的)直率與開朗的舉止,具體到他身上來看,就是深陷的眼窩和憔悴的神色與之相伴,這與人們有關高大身材和金髮蘊含著浪漫氣息的傳統認識形成強烈對比,這種對比不免給他蒙上一層陰險的色彩。但是布朗神父和藹可親地沖著他微笑,然後嚴肅地對他說:

「這事真讓人難受。」

「這事讓賴伊小姐非常難受,」年輕人沮喪地回答:「我也沒理由掩飾,對我來說那才是最難受的,儘管她已經跟達爾蒙訂了婚。估計你會覺得很吃驚吧?」

布朗神父並沒顯出有多吃驚,不過他的臉總是那麼面無表情的;他只是和善地說:

「自然啦,她很擔心,我們都很同情她。我倒想知道,你有什麼新消息或者對這事有什麼看法嗎?」

「我也沒聽到任何消息,」史密斯回答說:「至少沒有外邊傳來的消息。至於看法……」他不再往下說,又顯出那副消沉的老樣子。

「我很樂意聽聽你的看法,」小個子神父親切地說。「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樣說,我看你有心事。」

年輕人陡然變色,他定睛看著神父,緊鎖的眉頭使得他深陷的眼窩隱入更深的陰影之中。

「是啊,你猜得沒錯,」他終於開口了。「我想我是要找人說說。你看著很可靠,我可以告訴你。」

「你知道阿瑟爵士遇到什麼事了嗎?」布朗神父冷靜地問,就好象這是世上最平常的事似的。

「是的,」秘書粗暴地說,「我想我知道阿瑟爵士遇到什麼事了。」

「多美的早晨呀,」一個平淡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樣美的早晨,人們卻要在憂鬱中聚到一起。」

這一次,秘書就像中了槍般猛地一跳,只見強烈的日光將阿博特醫生巨大的影子投到小徑上。阿博特醫生還穿著睡衣——那是一件東方式樣的華麗睡衣,上面滿是鮮花和飛龍,看著像是在明媚的陽光下璀璨無比的花壇。他還穿著一雙大拖鞋,因此能夠湊到離別人如此近的地方卻沒被察覺。按理說,他是最不可能輕手輕腳靠近別人的,因為他是個身寬體重的大塊頭,他有一張十分和善的面龐,曬得黑黑的,長著一圈老式的絡腮鬍子,灰白色的鬍子長得很繁茂,與他可敬的腦袋上的灰色長捲髮交相呼應。他細長的眼睛裡睡意未消,說實在的,以他這把年紀,現在起床是早了些;但他給人一種身體健康而又飽經風霜的印象,就像一個曾經風雨無阻、奔波勞碌的老農夫或者船長。在宅子里的這群人中間,他是鄉紳唯一的同輩人和老朋友。

「這事真離奇啊,」他搖著頭說。「那些小房子就像玩偶之家,總是四門大開的,很難藏人,就算有人想把他藏起來也不可能。而且我敢肯定沒有人那樣做。昨天,達爾蒙和我已經盤問過所有人;她們大都是連只蒼蠅也不會傷害的小老太婆。除了屠夫以外,男人們基本都去收莊稼了;而且有人見到阿瑟從肉鋪走出來。也不可能是在河邊出的事,因為我一整天都在那裡釣魚。」

接下來,他看著史密斯,此刻,他細長的眼睛似乎不再只是睡眼惺忪,還透出一點狡黠。

「我想你和達爾蒙可以作證,」他說,「從你們去那裡,到走回來,你們都見到我坐在河邊。」

「是的,」埃文·史密斯簡短地回答,似乎對於長時間的打擾很不耐煩。

「我唯一能想到的,」阿博特醫生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這時他也被打斷了。有個人輕快地跨著大步,快速穿過絢麗的花壇間的草地,朝他們走來。來人是約翰·史密斯,手中還拿著一張紙。他衣著整潔,皮膚黝黑,有一張拿破崙式的方臉膛,眼中充滿哀傷——這雙眼睛給人一種悲慟欲絕的感覺。他看著還很年輕,但是鬢角的黑髮過早染上了白霜。

「我剛接到警方發來的電報,」他說。「我昨晚給他們拍了封電報,他們說會馬上派人過來。阿博特醫生,你說我們還需要去找其他人來嗎?我是說,親屬之類的。」

「當然了,爵士有個侄子,叫弗農·沃德雷,」老人說。「要是你願意跟我一起來的話,我應該可以把他的地址給你——還能說說他那些不一般的事兒。」

阿博特醫生和達爾蒙兩人離開,向宅子那邊走去。在他們走出了一段距離以後,布朗神父就像沒被人打斷過一樣,直接說道:

「你剛才說的什麼?」

「你這人真有定力,」秘書說。「我想這是常聽人告解練出來的。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要做告解。在那種隱秘的氛圍中,訴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好像看到一條蛇爬了出來,確實會讓一些人心裡發毛。但是我想我該堅持著說出來,即便那並不是我的告解,本是別人的。」他停下來,皺了下眉,又捋捋鬍子;然後突然說道:

「我相信阿瑟爵士是逃跑了,而且我還知道是為了什麼。」

一陣沉寂過後,他再次咆哮起來。

「我的處境很糟糕,而且多數人都會說我要做的事也很糟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