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之歌

佩里格林·斯馬特先生就像個蒼蠅一樣一門心思只圍著一件寶貝和一個笑話打轉。那就是個不痛不癢的笑話,因為他只是問問人們有沒有見過他的金魚。那也是個價值不菲的笑話;但是人們不禁要問,他心底里是否更傾心於那個笑話而不是那件寶貝。在古老的鄉村綠地周圍有幾棟新房子,他跟住在裡面的鄰居們聊天時,總是不失時機地把話題轉到自己的癖好上來。面對巴達克醫生,一個有著堅毅的下巴、頭髮梳得像德國人一樣油光水滑、嶄露頭角的生物學家,斯馬特先生轉換起話題來輕鬆自如。「你對博物學感興趣啊;那你見過我的金魚嗎?」對巴達克醫生這種正統的進化論者來說,所有的自然毫無疑問都是一體的;但是乍一看,聯繫倒不怎麼緊密,因為他只是研究長頸鹿始祖的專家。面對來自毗鄰的小鎮教堂的布朗神父,他從羅馬轉到聖伯多祿 ,緊跟著說到漁夫,再從魚到金魚,如連珠炮般一氣呵成。接下來是銀行經理伊姆拉克·史密斯先生,他又高又瘦、面色蠟黃、衣著講究而又風度翩翩。在跟銀行經理聊天時,斯馬特會猛然把話題轉到金本位上去,那與金魚的距離也就一步之遙了。鄰居中還有位伊馮·德·拉臘伯爵(他受封的是法國爵位,但臉長得卻像俄國人,如果不說成像韃靼人的話),在跟才華橫溢的東方旅人和學者閑聊時,這個聊天能手會對恆河和印度洋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自然而然就談到那些水域可能會有金魚這樣的話題。

面對哈里·哈托普先生,那是個非常富有又十分害羞和少言寡語的青年,最近從倫敦來到此地,他軟磨硬泡,最後終於明白那個難為情的小夥子對釣魚並不感興趣,於是補充說:「說到釣魚,你見過我的金魚沒有啊?」

那些金魚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們是用金子做的,是件古怪而昂貴的玩具的組成部分。據說是某個富有的東方王子一時心血來潮的傑作,斯馬特先生在某個拍賣場或者古董店與它不期而遇。他經常光顧那些地方,往家裡囤積一些並無用處的稀罕玩意兒。從房間的另一端看過去,它酷似一隻巨型大碗,裡面裝著巨型活魚;但再仔細一看會發現它是一個極其精美、碩大的威尼斯吹制玻璃製品,碗壁薄如蟬翼,材質中暗含虹霓般若隱若現的顏色,在那種朦朧色彩的烘托下,只見幾條奇特的金魚懸掛在那裡,眼珠則是碩大的紅寶石。那絕對是價值不菲的寶貝;但到底能賣多少錢則要取決於收藏界能瘋狂到什麼程度。斯馬特先生的新秘書,一個名叫弗朗西斯·博伊爾的年輕人,儘管是個不以謹慎著稱的愛爾蘭人,也對他的毫無遮攔感到吃驚,他居然隨意談論自己收藏的瑰寶,談話對象相對來說都不過是碰巧住在附近的陌生人,屬於那種來來去去的人;而收藏家通常警惕性都很高,有時還秘而不宣的啊。隨著秘書工作的展開,博伊爾發現不只是他有這種感覺,其他人也都心存不同程度的疑惑,從稍感意外到難以苟同,表現不一。

「奇怪的是他竟然沒被人割喉行刺,」斯馬特先生的貼身男僕哈里斯說,話語之中並非沒有一絲假設的快感,彷彿他已經從一種純粹藝術的角度,對此表示出甚為惋惜之情。

「他把東西四處亂丟的做法可真夠驚人的,」斯馬特先生的總管詹姆森說,他從辦公室過來協助新秘書熟悉工作,「他甚至都不用叮桄亂響的舊門閂把那破爛的舊門給閂上。」

「布朗神父和醫生倒是不妨事,」斯馬特先生的女管家說,話語之中含有一種她發表意見時特有的含糊其辭,「但是如果涉及到外國人,就太冒險了。不光是伯爵一人;那個在銀行工作的傢伙膚色太黃,我看著不太像英國人。」

「哦,年輕的哈托普夠像英國人的了,」博伊爾友好地說,「都到了那種沉默寡言、一句也不自辯的程度了。」

「他想得可是多多了,」女管家說。「他也許不是標準的外國人,但也不像看上去那麼傻。我想說,舉止像外國人就是外國人,」她陰鬱地說。

她若是聽到了當天下午在主人起居室里的那場對話,她的不快也許會進一步加深。話題主要是金魚,不過那個討厭的外國人漸漸地變成了中心人物。倒不是他的話很多;而是即便他沉默不語,也能引起眾人的關注。他團身坐在一大堆靠墊上,身軀顯得更加龐大了。在漸漸暗下來的黃昏中,他那寬大的蒙古人種的臉龐泛著微光,好似滿月一般。或許他身後的背景營造出了某種氛圍,烘托出他頗似亞洲人的臉龐和身形,因為那房中亂七八糟地擺滿了多少也算昂貴的古董,其間不乏彎彎曲曲、閃著光芒的東方武器,東方煙具和器皿,東方樂器和泥金寫本。總之,隨著談話的進展,博伊爾愈發覺得那個坐在靠墊上、背對落日的身影酷似一尊碩大的佛像。

這個小圈子的人全部到場了,談話的內容也五花八門。事實上,他們經常串來串去,環繞鄉村綠地的四五戶人家迄今已經組成了某種俱樂部。這幾家人中,就屬佩里格林·斯馬特的房子年代最為久遠,體量最大,最有詩情畫意;它向兩邊延展,幾乎佔據了廣場的整整一邊,僅剩下可以容納一處小別墅的空間,那裡面住著名叫瓦尼的退休上校,據說身體傷殘,只是從沒有人見他走出家門一步。跟這兩棟房子成直角的方向上有兩三家商店,可以滿足鄉村居民的日常生活所需。拐角處還有一家名叫藍龍的客棧,哈托普先生,那個來自倫敦的陌生人,就下榻在那裡。對面坐落著三處房舍,一處被伊馮·德·拉臘伯爵租下,一處被巴達克醫生租下,第三處依舊空著。綠地的第四個邊上是那家銀行所在地,隔壁住著銀行經理,旁邊還有一塊空地,被人租下圈在籬笆牆裡準備蓋房。可以說這是一個相當自足的群體,周邊方圓幾英里都荒無人煙,使得這些人越來越依賴彼此的陪伴。那天下午,有個陌生人闖入了這個神奇的圈子:一個臉形消瘦,眉毛和鬍子均很濃密的傢伙,他衣衫襤褸,若他果真(如傳言所說)是來跟老收藏家做生意的話,他定是個百萬富翁或者公爵。不過他被稱作哈默先生,至少在藍龍客棧大家都這麼稱呼他。

斯馬特先生又沖著他嘮叨了一通金魚的榮光,順便還提及了眾人對他看管不善的批評。

「人們總是告訴我,我應該多加小心把它們鎖起來,」斯馬特先生說著,回頭對著站在他身後的辦事員揚了一下眉毛,那人剛從辦公室拿來了一些文件。斯馬特是個臉蛋圓滾滾、身材也圓滾滾的小老頭,就像只禿頭鸚鵡。「詹姆森和哈里斯,還有其他人總是讓我把門閂上,就好像這是中世紀的堡壘,其實這個老朽的、爬滿了鐵鏽的門閂年代太久了,我敢說,它早就阻擋不了任何人了。我寧肯相信運氣和這裡的警察。」

「再好的門閂也未必能把人擋在門外,」伯爵說。「一切都取決於想要闖入的人是誰。曾經有個年邁的印度教隱士,清心寡欲地隱居在一個山洞裡,他穿過護衛莫卧兒皇帝的三路大軍的重重防線,從暴君的頭巾里取走了那顆碩大的紅寶石,然後像個影子一樣毫髮無損地返回原處。他就想告誡那些大人物,時空法則是多麼微不足道。」

「當我們真正研究了這些微不足道的時空法則以後,」巴達克醫生乾巴巴地說,「我們大體就能看穿那些花招的底細了。西方科學已經揭開了相當一部分東方魔法的面紗了。毫無疑問,催眠和暗示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更不消說手上的花招了。」

「紅寶石並不在皇帝的大帳內,」伯爵用他那夢幻般的口吻說道:「他卻從100個營帳中找到了它。」

「那豈不就是心靈感應術了么?」醫生一針見血地問道。那問題聽起來顯得更加尖銳了,因為接下來是一片死寂,那個顯貴的東方旅人好像也不顧及禮節,大模大樣地睡著了。

「抱歉,」他突然打破了沉默,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我忘了我們是在用語言進行交流了。在東方我們是用思想交流的,所以從來不會誤解對方。你們這些人竟然這麼崇拜語言,滿足於語言,真是奇怪。你們現在所說的心靈感應跟你們過去說它是愚蠢舉動有什麼區別?如果一個人順著芒果樹爬到了天上,說那是升空跟說那是謊言又能對事實有什麼影響?如果中世紀的巫婆揮動一下魔杖,把我變成了藍色的狒狒,你們會說那只是返祖現象罷了。」

醫生怒目而對,似乎想說他跟狒狒之間沒多大區別。但在他還沒想好用什麼狠話應對之前,那個叫哈默的男人瓮聲瓮氣地插了話:

「那些印度巫師的確能做匪夷所思的事,可我發現他們大都局限在印度。或許是一幫人串通好了,可可能只是群體心理的表現。我並不認為那些把戲在英國的小村裡會行得通,我敢說我們朋友的金魚會相當安全。」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德·拉臘不動聲色地說,「那並非發生在印度,而是在開羅最現代化區域的一個英國兵營外。當時有個哨兵站在鐵柵欄門內,透過柵欄看外面的街道。一個乞丐突然出現在門外,他光著腳,衣衫襤褸卻是一副當地人的打扮。那乞丐用英語詢問保存在大樓里的某個文件,他說的英語清晰流暢、發音優雅,真讓人吃驚。當然,士兵告訴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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