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副鬍鬚的人

這個故事,是布朗神父講給著名的犯罪學家科雷克教授聽的。那天在一傢俱樂部里吃過晚餐後,人們覺得他們都有研究謀殺和盜竊案件這一有益無害的嗜好,便介紹他倆認識。但是,因為布朗神父講這個故事時,對自己在其中起的作用大打折扣,因此,以下重述的故事應該是更客觀的版本。當時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地爭辯,在不經意間提起了這件事。在整個過程中,教授非常注重科學分析,而神父則處處存疑。

「我親愛的先生,」教授抗議道,「難道你不相信犯罪學是門科學嗎?」

「我不太肯定,」布朗神父答道。「你相信聖人傳記文學是門科學嗎?」

「那是什麼?」那位專家厲聲追問。

「不,那不是關於女巫的學說,跟燒死女巫沒有任何關聯,」神父面露微笑說道。「它是研究聖物、聖人一類的學問。要知道,在『黑暗時代』有人試圖創立一種關於好人的科學體系。但我們這個人道的、啟蒙的時代卻只對關於壞人的科學感興趣。然而,我覺得按照一般經驗來看,世上可能存在的任何一類人都擁有聖人的潛質。同時,我猜想你也會發現,世上可能存在的任何一類人都可能是個殺人犯。」

「是這樣,我們相信,所有的殺人犯都能清楚地分門別類,」科雷克解釋說。「要是逐個列出來會讓人感到很長很乏味;但我想它十分全面。首先,所有殺人行為可以歸納為兩大類,理性的和非理性的。我們先來說說非理性的,因為這一類相對少見。有一種行為被稱為殺人癖,或者概括地說,是迷戀毫無理由的殺人害命。還有一種被稱為非理性憎惡,不過它很少導致殺人行為。接下來我們來談談真正的動機:其中有一些不夠理性,也就是僅僅為情所困和對往事耿耿於懷。純粹報復的行為其實就是因絕望而進行報復的行為。因此,戀人有時會殺死他無法替代的情敵,或者,反叛分子在被武力征服之後會暗殺一位暴君。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即便在這種行為中,也能找出理性的原因。這些都屬於有目的的謀殺。它們在第二大類中佔大多數,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謹慎犯罪』。這類犯罪又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兩種。一個人殺人,要麼是企圖奪人財物,無論那財物是非法所得還是合法繼承的;要麼就是意圖阻止另一個人的某種行為:比如殺掉敲詐勒索者或者政敵這種案件;再比如除掉某種消極的絆腳石,向礙手礙腳的丈夫或者妻子下毒手之類的案件。我們相信,這樣分類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並且覆蓋全面,如果運用恰當的話——不過我恐怕這聽上去甚是枯燥;希望沒有讓你厭煩。」

「哪裡哪裡,」布朗神父說道。「如果你看我有些心不在焉,我很抱歉;事實上,我想起了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他犯了命案;但我看不出在你的殺人犯展覽館裡該把他放在什麼位置。他並沒發瘋,也不喜歡殺人。他並不憎惡他殺的那個人;他甚至都不認識被害者,自然也沒什麼仇好報。對方手上沒有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也沒有做出任何會讓他想要殺人滅口的行為。被害人不可能做出任何會傷害、妨礙、甚至影響兇手的事來。這個案子沒有牽扯到女人,也不存在政治爭端。這個人殺害了他的一個同類,而他與被害人素昧平生,只是因為一個奇特的怪念頭就殺了他。這可能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就這樣,布朗神父以他特有的方式,像拉家常那樣娓娓道來。這個故事,不妨從一個足夠體面的情景開場,具體地說,就是郊區居民班克斯家的餐桌,一家人正圍坐在那裡吃早餐。這家人受人尊敬,生活富足,通常會在這個時候談論報紙上的各種消息,但這次議論的卻是身邊的一件奇事。人們有時會指責這些人只會躲在背後說鄰居的壞話,不過,這樣說真是冤枉了他們。淳樸的村民們會傳些街坊四鄰的閑話,不管是真是假;但這些居住在現代城郊的人們,在一種奇特文化的熏陶下,會相信報紙上說的任何事,諸如教宗如何邪惡,或是食人島國王的殉難等等,他們對此類話題興緻勃勃,但對鄰居家發生的事情卻不聞不問。然而,這一次,這兩種興趣卻因為偶然發生的爆炸性事件交匯在了一起。他們所在的市郊名稱居然出現在自己最愛讀的報紙上,這似乎成了證明他們存在的全新證據。就好像他們之前一直都沒有意識或者隱形不可見;如今終於可以像食人島國王那樣真實了。

報紙上說,一位名噪一時,因犯下諸多盜竊案被判長期徒刑的江洋大盜,最近已刑滿獲釋,此人自稱「月光邁克爾」,當然,他以前還用過眾多化名;但這條報道對他的具體去向卻諱莫如深,只是提到人們相信他已在本地郊區落腳,為方便起見,我們姑且稱之為奇山姆。報道中同時還列舉了一些足見他膽大包天,盜竊得手後又巧妙脫逃的著名案件。因為面向那一類受眾的那一類報紙的特點,就是假定它的讀者都很健忘。如果說莊稼漢對羅布·羅伊 和羅賓漢這些幾百年前的法外之徒一直念念不忘的話,那麼小職員們卻很難想起兩年前在電車和地鐵里議論過的罪犯的姓名。然而,月光邁克爾的確表現出幾分羅布·羅伊或羅賓漢般的俠盜風範。他值得化身為傳奇人物,而不是僅僅當成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他擁有超強的行竊手法,根本不用取人性命。他力大無比,能像玩九柱戲 時輕鬆擊倒木柱那樣把警察打翻在地,令人瞠目結舌。他把人打暈、五花大綁、往嘴裡塞上破布,這些舉動似乎給他從不殺人的事實平添了恐怖或神秘的色彩。人們甚至覺得,假如他取了那些人的性命,反而更像是有血有肉的人乾的事。

西蒙·班克斯先生是一家之主,比其他家庭成員更有學問,也更守舊。他身體結實,留著一撮灰白鬍須,額上刻滿了抬頭紋。他一向熱衷於趣聞軼事和陳年往事,因此能清楚地記起當年倫敦人夜不能寐、時刻提防著他不期而至的情景,就像彈簧腿傑克 大行於世的那個時代一樣。在座的有他的妻子,一位身材消瘦、皮膚黝黑的女士。她身上散發著一股尖酸刻薄的貴氣,因為就算她娘家沒多少文化,但遠比婆家有錢;她在樓上的房間里珍藏著一條價值連城的翡翠項鏈,這讓她在討論竊賊的話題時擁有了無可非議的話語權。接下來是他女兒,奧帕爾,也是又黑又瘦。據說她具有通靈能力——反正她自己是這麼說的,因為她的家人根本就沒把她的說法當回事。由此看來,鍾情於通靈的人最好別投胎到一個大家庭里。她有個弟弟,名叫約翰,為人粗魯暴躁,時常對她的通靈能力肆無忌憚地冷嘲熱諷;此外,他還有個鮮明的特徵,酷愛玩車。他好像不停地買車賣車,而且總是能賣出一輛破車,換回一輛更好的,對於他究竟怎樣做到了這一點,經濟學家們也是一籌莫展。他的弟弟菲利普也在,這個青年長著一頭黑捲髮,特別講究穿著打扮;作為股票經紀人的手下,著裝體面自然是分內之事,但股票經紀人很可能要說,這並不是他的全部職責所在。在場的還有一位外人,那是菲利普的朋友丹尼爾·迪瓦恩,他也是皮膚黝黑,衣著同樣考究,可他蓄的鬍子有幾分怪異,許多人會覺得有些瘮人。

是迪瓦恩將報紙上的那條消息引出來的,他發覺飯桌上的氣氛不對,即將爆發一場激烈的家庭論戰,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便巧妙地引入了新的話題;因為那個通靈的小姐開始描述她的幻象,說她在夜裡看到自己窗外飄蕩著一張張慘白的面孔,約翰·班克斯則針鋒相對,聲嘶力竭地指斥這種虛無縹緲的心靈啟示,他的態度也比往常更激烈。

報紙上對他們那位新來的、可能還值得警惕的鄰居的報道很快就讓姐弟倆停止了爭吵。

「太可怕了,」班克斯太太尖聲叫道。「他一定是新來的;可這人會是誰呢?」

「我還真不知道誰是新來的,」她丈夫說,「除了住在比奇伍德府邸的利奧波德·普爾曼爵士。」

「親愛的,」他太太說,「你真是昏了頭——利奧波德爵士!」然後,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說:「如果現在有誰提議說他的秘書是新來的——那個長著絡腮鬍子的人;我一直就在說他不是好人嘛,自從他搶了本該屬於菲利普的位置——」

「不可能,」一直沉默不語的菲利普無精打采地插了一嘴。「他沒那個本事。」

「我只認識一個生人,」迪瓦恩說,「名叫卡弗,住在史密斯的農場。他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但跟他聊天很有趣。我想約翰和他有些來往。」

「他懂點兒車的事,」偏執狂約翰應聲附和。「他要是能坐上我的新車,一定還會懂得更多一些。」

迪瓦恩微微一笑;約翰可是恨不得每個人都能有幸坐上他的新車。接著,他回想著補充說:

「這也是我對他的感覺。他很熟悉汽車和旅行的事,也很了解五花八門的世界,可他偏偏要悶在老史密斯的蜂房裡慢條斯理地鼓搗,還說什麼他只對養蜂感興趣,所以才住在史密斯家裡的。對他那種人來說,這個嗜好未免有些死氣沉沉的。不過,我絕對相信,約翰的車會給他提點兒神。」

那天夜裡,迪瓦恩從班克斯家離開的時候,黝黑的面孔上帶著一副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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