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的童話

風景如畫的海里希瓦爾登斯坦 城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王國,德意志帝國 至今仍保留著多個這樣的袖珍王國。歷史上它很晚才歸於普魯士的強權統治,距故事發生的這個晴朗夏日也不過50年。這天,弗朗博和布朗神父愜意地坐在這小王國的花園裡,品嘗著當地釀造的啤酒。當代人的記憶中,戰爭與野蠻司法的痕迹仍歷歷在目,這點很快就能得到驗證。但如果你只是匆匆一瞥,不免會對其中展露的童真趣味印象深刻,而這也正是德國最具魅力的一面。在那些小小的世襲君主國中,一切都如戲劇一般,國王會像廚師一樣勤勤懇懇地處理內政。城中設有無數的崗哨,站崗的士兵們宛如怪異的德國玩具;金色的陽光灑在輪廓分明的城垛上,看起來就像一個金光燦燦的薑餅蛋糕。天氣很好,天空呈現著濃郁的湛藍,即便以藍天聞名的波茨坦 也望塵莫及;又更像是孩子從廉價顏料盒中取出的那種藍色,被肆意潑灑出來。光禿禿的樹木也透出一派生機,因為枝椏上那些尖尖的芽苞還是粉嫩的,在濃重的藍色映襯下,好像無數純真的身影。

雖說布朗神父外表平平,也過著平凡的生活,但他並不是毫無浪漫情愫的,只不過他也和大部分孩子一樣,通常只把那些白日夢藏在心裡。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色彩斑斕的日子裡,置身於這樣一個結構精巧的小城中,他確實覺得恍如進入了童話世界。他像個年輕人似的,看到那根令人生畏的劍杖 便感到開心,弗朗博總是拿著它邊走邊甩。而此刻,它正立在他那高高的慕尼黑大啤酒杯旁。哦不,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下,他甚至發現自己在盯著他那把破雨傘笨拙的圓頭,腦中隱隱想起了一本五顏六色的玩具書中那根食人魔的木棍。但他從不編故事,除了下面這個童話:

「我在想,」他說,「如果一個人想要冒險的話,在這樣一個地方真的能夠實現嗎?這兒確實像個適合冒險的地方,但我總覺得他們會用紙刀和你作戰,而不會用真的刀劍。」

「你錯了,」他的夥伴說,「這兒的人不僅用真劍決鬥,而且可以不用劍就殺人,甚至還有更厲害的呢。」

「呃?你說的是?」布朗神父問。

「噢,」另一人回答道,「這兒曾有人被射殺,但兇手卻沒用火器,這在歐洲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吧。」

「你是說用了弓箭嗎?」布朗神父好奇地問。

「我指的是腦中的子彈,」弗朗博回答道。「你沒聽說過這地方前任國王的故事嗎?那可是20年前警界最大的謎案之一。當然,你肯定記得俾斯麥 推行的統一大計,這裡就是在早期被強制吞併的,但整個過程也不是一帆風順。帝國(或者說是渴望能夠成就的帝國)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派了格羅森馬克 的國王奧托來統治這個邦國。我們在那邊的走廊上看到過他的肖像,如果他能長點頭髮和眉毛,而且不像禿鷹那樣皺紋斑斑的話,他還算得上是位英俊的老紳士。不過他的麻煩事可多了,待會兒我會講給你聽。他曾經是名運籌帷幄、戰功顯赫的軍人,但征服這個小地方卻並不容易。在和著名的安霍爾德兄弟的幾次交戰中,他吃了不少虧。斯溫伯恩 還給那三位愛國游擊隊員寫過一首詩呢,你應該還記得吧:

豺狼披上銀貂皮,

烏鴉戴上金皇冠,

而國王——

這一切多如害蟲,

三人卻還需忍耐。

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事實上,如果不是三兄弟中的保羅卑鄙而決絕地背叛了革命,這兒根本不會被佔領。他拒絕繼續忍受這一切,於是泄露了起義的秘密,導致叛亂被鎮壓,而他自己也最終被提拔為奧托國王的宮廷大臣。後來,斯溫伯恩先生詩歌中真正的英雄路德維希在城邦被攻陷時陣亡,直至犧牲那刻手中仍握著長劍。而海因里希,三兄弟中的另一人,雖然並不是叛徒,但和那兩位積極的兄弟相比卻顯得過於溫和,甚至怯懦了,後來他索性過起了隱居生活。他轉而信奉基督教的無為主義,幾乎成了貴格會教徒 。他差不多將自己所有的財產都分給了窮人,此外便不涉世事。他們說不久前還偶爾能在附近看到他,總是穿著黑色寬大的外套,近乎失明,滿頭亂蓬蓬的白髮,但那張臉卻是異常地柔和。」「我知道,」布朗神父說。「我見過他一次。」

他的朋友有些訝異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你以前來過這裡,」他說。「可能關於這個地方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不管怎樣,那就是安霍爾德兄弟的故事了,他是三兄弟中最後一位倖存者,也是這件事中唯一還在世的當事人了。」

「你是說,國王也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死了,」弗朗博重複道,「我們也只能這樣說。你肯定能理解,晚年的時候,他也像所有暴君一樣開始變得神經緊張。他在城堡周圍大量增派巡邏的守衛,直到崗哨比城裡的房子還多;所有可疑人物都遭到毫不留情的射殺。他將自己的房間安置在其他屋子構成的大迷宮中央,幾乎一直躲在那裡;他甚至還在那個房間里又造了一座小屋,或者說只是個柜子,用鋼板加固後活像個保險箱或者軍艦。有人說,那小屋的底下還挖了一個秘密的地洞,小得只能容下他一個人。所以,他為了不被送進墳墓,倒願意待在一個和墓穴沒區別的地方。但他做的事還不止這些。平定叛亂後,當地民眾繳械投降,但現在,奧托又堅持要求絕對禁止民間擁有任何武器,一般政府可不會這樣做。這項命令得到了嚴厲徹底的執行,組織嚴密、熟悉當地情況的官員負責監控每個小地方。最終,在將人力及科學發揮到極致的情況下,奧托國王確信海里希瓦爾登斯坦已經受到了最嚴密的防護,連一把玩具手槍也不可能帶進來。」

「人類科學絕不可能確定到那種地步,」布朗神父說,雙眼依然凝視著頭頂樹枝上那些紅色的嫩芽,「光是定義和內涵就很難界定。什麼是武器?那些最無害的家居用品都可以用來殺人;像茶壺,甚至茶杯罩都有可能。另一方面,如果你拿把轉輪手槍給古英國人看,我都懷疑他會不會知道這是一種武器,當然,如果你朝他開槍的話自當別論。也許有人帶來了一種看起來都不像火器的新型火器呢,可能它長得像一枚頂針,或者別的什麼。那子彈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這我倒沒聽說,」弗朗博回答道:「但我的信息也不全面,我都是從一位老朋友格林姆那裡聽來的。他當時是德國警界一位頗能幹的偵探,他原本要逮捕我,反倒被我給抓住了,我們聊了挺多有趣的事。他那時在這裡負責調查奧托國王的案子,不過我忘了問他有關子彈的事了。按照格林姆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他稍作停頓,一口氣喝了大半杯黑啤後才繼續說道:

「事發當晚,國王本該去外圍的一個房間,因為他要接待幾個他非常想見的客人。他們是被派來探測黃金的地質專家。這也算是個古老的傳說了,據說這兒附近的岩層中蘊含著豐富的金礦,這個小城邦長久以來就是靠這些金礦供給的,而且,因為金礦的存在,他們才得以一直維繫自己的地位,就算鄰邦的軍隊再怎麼強大,他們也可以在其猛烈的炮火攻擊下保有公平談判的籌碼。不過,迄今為止,最嚴密的探測都沒能找到金礦,雖然它們已經能——」

「已經能確定查到玩具手槍了,」布朗神父笑著說。「但那個叛變的兄弟呢?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國王嗎?」

「他總說他並不知情,」弗朗博回道:「他說這是唯一一個他的兄弟們瞞著他的秘密。只能說,確實有些隻言片語支持他的這個說法。偉大的路德維希死前看著海因里希,手卻指著保羅並說,『你沒有告訴他……』然後就永遠地沉默了。不管怎樣,那些來自巴黎和柏林的傑出的地質學家和礦物學家已經到了,他們的穿著極為華麗而貼合身份,任何參加過皇家學會 晚會的人都知道,再沒有人會像科學家那樣熱衷於穿著打扮了。那可真是一場人才濟濟的聚會,但時間有點晚了。漸漸地,那個管家——你也見過他的畫像了,長著一對濃黑的眉毛,雙眼甚是嚴肅,臉上則掛著無意義的笑容——是的,那個管家發現所有人都已到齊,唯獨缺了國王本人。他找遍了外圍的所有房間,隨後記起他那病態的恐懼症,又匆忙趕到最裡層的房間,但那裡也空無一人。他費了很長時間才打開房間中央的鋼製小屋,但裡面是空的。他又去查看了那個地洞,它好像更深了,更像是一方墓穴——當然,這是他的描述。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面長排的房間和走廊里突然爆發出了陣陣尖叫和騷動聲。」

「起初,那只是遠遠傳來的一陣喧囂,甚至還在城堡外面,可以感到漸漸靠近的人群因未知的事件而萬分緊張。很快,那便成了近得驚人的喧鬧聲,如果不是所有語句互相干擾的話,聲音已經大得可以聽清內容了。接著,每句話都變得異常清晰,聲音越來越近,很快,有人衝進房間,按照慣例簡要地向他報告了這個消息。」

「海里希瓦爾登斯坦和格羅恩馬克的國王奧托,躺在城堡外已經結露的樹林里,暮靄中,他雙臂張開,仰面對著皎月,被打爛的太陽穴和下巴處仍汩汩地冒著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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