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布爾努瓦的奇怪犯罪

卡爾霍恩·基德先生是名年輕的紳士,卻長了一張極為老成的臉。這張臉被框定在深藍色的頭髮與黑色的領結間,有種過分燃燒熱情之後的乾癟狀。他是美國知名的《西陽》 日報社駐英國記者,這家報社同時也被風趣地稱為「升起的夕陽」。這是在暗指當時一篇關於新聞業的偉大宣言(基德先生的手筆)稱,「他認為如果美國人民只要再勤奮些,太陽就能從西方升起。」然而,那些自詡擁有更醇厚的歷史傳統而嘲笑美國新聞業的人可能忘了一點,美國新聞界存在的自相矛盾的現象恰好彌補了這種缺陷。因為雖說美國新聞業中的粗俗遠超英國報業,但它對那些純精神性的話題同樣興緻盎然,而英國報紙卻對此一竅不通,或者說,缺乏這種能力。《西陽》的報道中就充斥著以極其荒唐的方式探討的嚴肅議題。在他們那裡,威廉·詹姆斯 同時會被稱為「疲倦的威利」 ,美國報業的形象不斷在高雅與通俗之間轉換。

因此,以下所發生的事便也不足為奇了。牛津市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約翰·布爾努瓦在艱澀的評論雜誌《自然哲學季刊》上發表了關於達爾文進化論缺陷的一系列文章,他認為,宇宙處於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但不時會經歷一些大動蕩引發的巨變;雖然該理論在牛津內部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引來頗多的追隨者,並被命名為「災變論」,英國報業卻對此完全無動於衷。然而,多家美國報社卻將此番挑戰視為一件大事;《西陽》的版面上到處可見有關布爾努瓦先生的報道。但是,正如此前所述,美國的報紙充斥著自相矛盾。一些充滿智慧與熱情的極具價值的文章卻被冠以低劣的標題,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學無術的瘋子寫的。諸如「達爾文嘴啃泥;批評家布爾努瓦說他引發震蕩」,或者「讓災難永存,思想家布爾努瓦如是說」這樣的標題比比皆是。就這樣,打著領結、一臉苦相的卡爾霍恩·基德先生奉命去牛津郊外的那幢小房子里採訪思想家布爾努瓦先生。後者安靜愉快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全不知道自己已被冠以思想家的頭銜。

此前,這位信奉命定說的哲學家茫然地接受了採訪的要求,並將時間定在當晚9點。夏日的最後一絲餘暉徘徊在卡姆納市 和周圍草木茂盛的丘陵上;這位浪漫的美國佬生怕走錯了路,同時卻又對周圍的環境充滿了好奇。他看到路邊有一座貨真價實的古英國鄉村旅館,名叫「冠軍武器」,旅館大門開著,他走進去想問一下路。

他走進旅館大堂按了按鈴,但等了一會兒才有人回應。當時唯一的另一名客人是個清瘦的男人,頭髮接近紅色,穿著寬大的衣服。他正喝著極劣質的威士忌,同時卻又抽著很好的雪茄。那威士忌顯然是「冠軍武器」里的招牌酒,而雪茄則極可能是他從倫敦帶來的。他那玩世不恭的隨意裝扮與這位年輕的美國人樸實無華的整潔衣裝實在是大相徑庭,但他卻帶著鉛筆,還有一本打開的筆記本;或許還因為他那雙機警的藍眼睛所流露的神情,基德猜想他應該是一位記者同行。事實證明,他猜對了。

「勞駕,」基德問,帶著他的民族所特有的禮貌,「你能告訴我去格雷鄉舍該怎麼走嗎?據我所知,布爾努瓦先生就住在那裡。」

「沿著大路往前走幾步就到,」紅髮的人撇開拿著雪茄的手,「我待會兒也要經過那裡,不過我是去彭德拉根莊園玩,去湊個熱鬧。」

「彭德拉根莊園是什麼地方?」卡爾霍恩·基德問。

「克勞德·錢皮恩爵士的地盤,難道你也要去湊熱鬧?」另一位記者抬起頭來問道,「你是個記者,對吧?」

「我是來找布爾努瓦先生的。」基德說。

「我是來找布爾努瓦夫人的,」另一人說,「不過我不能去她家找她。」他的笑聲讓人頗感不悅。

「你對災變論感興趣嗎?」美國佬好奇地問。

「我對災難感興趣,而且應該馬上就能看到一些了,」他的這位夥伴陰鬱地說,「我專門宣揚別人的醜聞,我也從不否認。」

說完,他向地上啐了一口;不過,就從他那一刻啐口水的姿勢來看,你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從小有著良好教養的紳士。

這位美國記者開始用心打量起他來。他臉色蒼白,看著像是放蕩不羈的那種人,神情中蘊含著伺機待發的激情;但那還是一張機智而敏銳的臉;他穿著隨意,服裝很粗糙,但瘦長的手指上卻戴著一枚貴重的印章戒指。談話中,他知道了他叫詹姆斯·達爾羅伊,是一位破產的愛爾蘭地主的兒子,目前就職於一家專挖桃色新聞的報社,叫做《精明社會》。他打心底里鄙視這家報社,卻仍在其中擔任著記者一職,更令人痛苦的是,他的工作幾乎與做間諜無異。

布爾努瓦有關達爾文的理論是個好題材,能讓《西陽》充分發揮它雅俗並舉的特點,因而《西陽》對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但令人遺憾的是,《精明社會》對此卻毫無興趣。達爾羅伊來這裡似乎是因為嗅到了一絲醜聞的氣息,這樁醜聞很可能最終要鬧到離婚法庭上,但眼下它還只是飄蕩在格雷鄉舍和彭德拉根莊園之間。

《西陽》的讀者都知道克勞德·錢皮恩爵士和布爾努瓦先生,如同他們熟知教宗和德比賽馬冠軍 那樣。但他倆竟然私交甚密,基德覺得,這簡直就如教宗與賽馬冠軍一般不搭調。他聽說過,也曾寫過,或者說是假裝知道克勞德·錢皮恩是「英格蘭十大智者和富者之一」;他是個偉大的運動家,駕著遊艇環遊世界;他是個偉大的旅行家,寫了一系列關於喜馬拉雅山脈的書;他還是政治家,憑藉令人驚異的保守黨民主主義席捲了整個選區;此外,他還是文學藝術、音樂、特別是表演方面的業餘愛好者,而且頗有建樹。克勞德·錢皮恩爵士實在是一位超乎美國人想像的更加傑出的名人。這位新生的貴族有著無所不包的文化涵養,並熱衷於在公眾面前表現自己。作為一名業餘愛好者,他不僅偉大,而且激情四溢。我們用『dilettante』 一詞來表示「業餘愛好者」時,不免讓人理解為淺薄或一知半解,但他卻並非如此。

堪稱完美的錢皮恩爵士,長著一副鷹隼般的身形,有雙深紫色的義大利人特有的眼眸,不時出現在《精明社會》和《西陽》的版面上。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被雄心吞沒的人,一如遭到烈火吞沒,或疾病纏身那樣。不過,雖然基德對錢皮恩爵士的情況了解頗多——事實上,比他自己知道得還多——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如此熱愛炫耀的貴族竟會與那位新近才被發掘出來的災變論的創始人有瓜葛;或者說,他根本不會猜到克勞德·錢皮恩爵士與約翰·布爾努瓦竟是親密的好友。然而,按照達爾羅伊的說法,這確是事實。中學和大學時,他們曾形影不離。而且,雖然他們的社會命運大不相同,錢皮恩是個大地主,且差不多是個百萬富翁,布爾努瓦卻是個窮學者,而且此前一直默默無聞,但他們依然保持著緊密的聯繫。事實上,布爾努瓦的小房子就在彭德拉根莊園的大門外。

但這兩人的友誼還能保持多久呢?這恐怕是個暗藏玄機的問題。一兩年前,布爾努瓦娶了一位漂亮且小有成就的女演員,他靦腆而笨拙地愛著她。但他們的住房靠近錢皮恩的居所,這便給了那位輕浮的名人放蕩的機會,那樣做除了能為她帶來痛苦而低劣的刺激外什麼好處都不會有。錢皮恩爵士真是將宣傳的藝術發揮到了極致;在這樣一場陰謀中招搖賣弄絕不會為他帶來什麼榮譽,他卻似乎很是樂在其中。彭德拉根的僕人總是捧著花束登門獻給布爾努瓦夫人;馬車和汽車不斷來到鄉居門前邀布爾努瓦夫人出行;園子里永遠都在舉辦正式舞會和化妝舞會,期間錢皮恩爵士就像帶著『愛與美之天后』巡遊一樣,領著布爾努瓦夫人在眾人面前招搖。就在那個夜晚,基德先生要去探討災變論,而對克勞德·錢皮恩爵士來說,那是他露天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夜晚。他將扮演羅密歐,至於朱麗葉的扮演者是誰,在此自然不必點明了。

「我猜這事肯定得出大亂子,」紅頭髮的年輕人說道,同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老布爾努瓦可能被收買了,所以才不吱聲——也可能他太老實,不明事理。但要是他太老實的話,那隻能說他是笨得要死了,是榆木腦袋了。不過我覺得那不太可能。」

「他是個有著超凡智慧的人,」卡爾霍恩·基德低沉著嗓門說。

「是的,」達爾羅伊回答道,「但正因為智力超群,他才不甘心當愚蠢的縮頭烏龜。你現在要走嗎?我再待一會兒也過去。」

但卡爾霍恩·基德已經喝完了一杯牛奶和蘇打水,瀟洒地走上了通往格雷鄉舍的小路,留下他那憤世嫉俗的線人獨自品著威士忌和煙草。最後一抹日光已經褪去,天空變成了濃重的青灰色,好似一塊石板,隨意地鑲嵌著幾顆明亮的星星;月亮快要出來了,照得左邊的天空格外明亮。

格雷鄉舍四周圍著僵直、高聳的荊棘樹籬,緊挨在公園的松樹和鐵柵欄邊,起初基德還以為這是公園的門房。不過他看到了狹窄的木門上寫著布爾努瓦的名字。此時,手錶指針正好走到了這位「思想家」約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