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上校的沙拉

布朗神父剛做完彌撒,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是一個白霧蒙蒙的早上,霧氣緩緩升騰,令這個清晨顯得有些詭異——在這樣的天氣里,就算是光線最基本的成分也變得神秘而新奇。散落在原野各處的樹木在水汽中逐漸顯現,彷彿是用炭條在粉筆塗就的輪廓上加重了幾分。更遠處,是郊區零星散布的住房。隨著它們的輪廓漸趨清晰,最終,他認出許多他偶然相識的人們的住處,還有更多,他能叫出房主的名字。所有的房子都門窗緊閉,沒有人會這麼早起床,更不會有人做他這種差事了。前方有座別墅,附帶游廊與寬闊、華麗的花園。他從旁邊走過時,一聲響動令他不由地停下了腳步。不會錯的,那一定是手槍或卡賓槍,要不就是其他什麼輕型火器開火的聲音,但這還不是最令他困惑的。第一聲轟響過後,很快又傳來一系列的輕響——他記著數,一共6聲。他估計這應該是回聲,但古怪的是這回聲卻和原聲毫無相像之處。他想不出這些到底是什麼聲音,起初的3聲分別像是蘇打水瓶中虹吸管把水吸乾的聲音,某種動物的叫聲,以及有人竭力忍住不笑而發出的聲音。但這幾種可能似乎都沒什麼道理。

布朗神父有著雙重性格。一方面他是個行動派,如報春花般謙遜,又如時鐘般準時;他恪守自己的職責,從不妄想有任何改變。另一方面他則是個思想者,更加單純,但也更加堅強,任何事物都不能輕易阻止他;他的思想永遠(就從這個詞本身的意義來說)是自由的。不知不覺間,他忍不住問了自己一堆問題,然後又儘力一一解答,這一切對他而言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環一樣自然。但他又絕不會故意越界去多管閑事。這回,這兩種態度可謂是狹路相逢了。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於己無關,想要繼續在晨曦中前行,但腦中卻不自覺地想到又否定了不下20種那些怪聲可能所具有的含義。此時,灰暗的天際漸趨明亮,布朗神父這才認出自己正站在帕特南少校家門前,他是個英裔印度人,還帶了一名馬爾他 本地的廚師為伴。同時,他也意識到,槍擊是件很嚴重的事,自己完全有必要去探究結果。他毅然掉頭步入花園,向前門走去。

房子一側從半高處突出了一塊,像一座低矮的棚屋;後來他才發現那是個巨大的垃圾桶。從那邊的角上轉過來一個人影,起初只能在薄霧中看到模糊的影子,顯然正彎腰在四下尋找著什麼。待走得近了,那人形漸漸清晰起來,原來是個相當壯實的傢伙。他就是帕特南少校,光頭,脖頸粗壯,個子矮小但體型很寬,因長期在印度的驕陽下保留著英式的生活,那張臉總顯得有些漲紅。但那其實是一張歡快的臉,即便現在,雖然充滿了好奇與困惑,卻依然掛著一絲單純的笑意。他後腦上掛了一頂寬大的棕葉帽(看著像個花環,可又與他那張臉極其不協調),但此外,他就只穿了一套鮮艷的紅黃條紋睡衣。雖然那衣服看起來鮮艷溫暖,但在這樣清冷的早晨穿著應該還是挺冷的。顯然,他是匆匆從房中跑出來的,少校毫不客套地直接喊道:「你聽到那聲音了嗎?」對此,神父並不感到奇怪。

「是的,」布朗神父回答說,「我覺得我還是來看一下比較好,萬一真有事也好幫個忙。」

少校瞪著一雙頗具喜感的醋栗般的眼睛,驚奇地看著他。「你覺得那是什麼聲音?」他問。

「像是槍聲之類的,」神父回答道,有些猶疑,「但回聲好像有點不太尋常。」

少校仍平靜地注視著他,但雙眼瞪得老大。這時前門突然被撞開了,煤氣燈的光亮刷地照亮了漸行褪去的霧氣表面,另一個穿著睡衣的身影從門中跌跌撞撞地跳了出來。那人要高得多,更為清瘦,身形也更加健美;那身睡衣雖然同樣鮮艷,但相對來說卻顯得有品味多了,是白色與檸檬黃相間的條紋。那人形容憔悴,但很英俊。他的皮膚比少校更黑,面部輪廓英挺,眼窩很深,由於發色墨黑但髭鬚顏色卻很淺,因而又帶了幾分古怪。所有這些細節都是布朗神父無意間捕捉到的,那一刻他真正注意到的只有一件事:來者手上拿著一把轉輪手槍。

「克雷!」少校盯著他大聲喊道,「是你開的槍嗎?」

「是的,是我開的。」這位黑髮的紳士激動地回道,「換了你也會這麼做!要是你被魔鬼四處追趕,幾乎——」

少校急匆匆地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我的朋友布朗神父,」他說,然後又轉向布朗,「不知你是否見過皇家炮兵隊的克雷上校?」

「當然,我聽說過他,」神父單純地說,「你——你打中什麼東西了嗎?」

「我想是的,」克雷沉重地說。

「他——」帕特南少校壓低聲音問道,「他死了還是大喊大叫了,還是怎麼樣了?」

克雷上校古怪地定睛凝視著這位留宿他的主人。「我會告訴你他到底幹了什麼,」他說,「他打了個噴嚏。」

布朗神父抬起手,擺出一副突然想起某個名字時常有的那種姿勢來。他終於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原來既不是蘇打水瓶的聲音,也不是狗噴鼻息的聲音。

「好吧,」少校瞪著雙眼,突然說道,「被轉輪手槍打了還會打噴嚏,我可從沒聽說過。」

「我也沒聽說過,」布朗神父輕聲說,「幸好你沒用你的大炮打他,不然他可能會得一場重感冒呢。」思索了一會後他又接著問:「是小偷嗎?」

「我們進去吧。」帕特南少校頗嚴厲地說,並率先進了屋。

在這樣的清晨時刻,屋內外的光線總有種奇特的矛盾:雖然少校已經關了前廳的煤氣燈,房間里卻似乎依然比外面的天空更加明亮。布朗神父驚訝地發現,餐桌上布置得像要舉辦喜宴似的,每個位子前都備著餐布,每個餐盤邊又都放著毫無必要的6種形狀的酒杯。早上這時候看到前夜宴席的杯盤狼藉並不少見,但一大早就新鋪好了的桌子卻有些不同尋常。

就在神父猶疑地站在大廳中時,帕特南少校突然從他身邊衝過去,狂怒的雙眼在桌布上掃過一圈。最後他終於爆發了:「所有銀器都不見了!」他氣喘吁吁地說,「魚刀 和叉子不見了,老調味瓶架不見了,就連那把古老的銀奶壺也不見了!現在好了,布朗神父,我準備好回答你那個問題了,你說是不是小偷呢!」

「這不過是障眼法,」克雷固執地說。「我比你更清楚他們幹嘛要跟這房子過不去,我比你更清楚為什麼——」

少校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個生病的孩子:「就是小偷,很顯然就是小偷嘛。」

「一個患重感冒的小偷,」布朗神父說道,「這可能有助於你在附近抓到他。」

少校黯然搖頭:「恐怕他現在早就跑遠了。」

之後,當克雷拿著轉輪手槍再次走向花園時,少校沙啞著聲音對神父小聲說:「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報警,我的朋友動起槍來有點魯莽,恐怕已經犯法了。他生活的地方太野蠻,而且,老實說,我覺得他有時會有幻覺。」

「我記得你好像告訴過我,」布朗說,「他認為某個神秘的印度組織正在追殺他。」

帕特南少校點了點頭,但同時又聳了聳肩。「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跟他一起出去,」他說,「我可不想再發生那種事,怎麼說來著,打噴嚏?」

他們步出大門融入晨光之中,現在已經淡淡地可以看到日光了。克雷上校弓著高大的身軀,正在一寸寸地檢查礫石路面和草坪,上半身幾乎觸到了地面。當少校緩步向他走去時,神父也漫不經心地向前走去,轉過下一個彎就到了離垃圾桶幾步遠的地方。

他盯著這陰沉的龐然大物,定定地站了一兩分鐘,然後走過去,掀起蓋子將腦袋鑽了進去。灰撲撲的垃圾和塵土一起溢了出來,但布朗神父專心觀察著裡面,根本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他就這樣待了好久,宛如在進行什麼神秘的祈禱儀式。終於,他帶著滿頭灰塵鑽出垃圾桶,漠然走開了。

當他再次回到花園門前時,日光已驅散了迷霧,門前站著的一小群人似乎也褪去了病態。照理說,事情還沒弄清,還不是放鬆的時候,但他們就像狄更斯 小說中的那些角色,個個透著些喜感。帕特南少校不知何時已溜回屋內,套上了合體的襯衫與褲子,還束了一條深紅色的腰帶,外罩一件方方正正的淺色夾克。既然已經穿戴妥當,他那張喜慶的大紅臉也掛上了慣常的熱忱。他確實惹人注意,不過當時他正對廚師說著什麼。廚師是個黝黑的馬爾他人,面黃肌瘦,一臉愁容,與潔白的帽子和制服形成了一種怪異的對比。他犯愁也有道理,因為烹飪可是少校的愛好,而且他是那種比專業人士懂得更多的業餘愛好者。在他看來,除了他,唯一還有資格品評煎蛋的人就是他的朋友克雷了。想到這裡,布朗連忙轉身去找那位軍官。日光明朗,人們都已穿戴整齊,顯得神清氣爽,但克雷的樣子卻令他嚇了一跳。這位優雅的高個子軍官仍然穿著睡衣,頭髮蓬亂,此時正四肢著地在花園裡搜尋那夜賊的蹤跡。而且,顯然是因為遍尋不著,他又不時惱怒地捶擊著地面。看到他那樣爬在草叢裡,神父不禁憂傷地皺起了眉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