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施博士的決鬥

莫里斯·布蘭先生和阿爾芒·阿馬尼亞克先生正穿過陽光照耀下的香榭麗舍大街。倆人精神飽滿,衣著體面,個子都不高,渾身散發著活潑、自信的氣息。他們都蓄著黑色鬍鬚,卻被弄成古怪的法式時髦造型,像是粘上去的假鬍子。布蘭的楔形鬍鬚嵌在下唇處,而阿馬尼亞克則別出心裁,在輪廓分明的下巴上,各有一綹黑須從下巴頂端兩側伸出。他們都還年輕,都是無神論者,雖然他們在思想上不懂得變通,但靈活善辯,能從不同角度加以闡述。他們都是偉大的科學家、政論家和倫理學家希爾施博士的學生。

布蘭曾因一項提議而出名,他提議抹去所有法語經典作品中的常用詞「Adieu」,並對任何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該詞的人處以小額罰款。「這樣一來,」他說,「你就不會再聽到臆想的上帝之名整天縈繞在耳邊了。」 阿馬尼亞克先生則專註於反對軍國主義。他希望《馬賽曲》中的「Aux armes,citoyens」(「武裝起來,公民們」)改為「Aux greves,citoyens」(「一起罷工,公民們」)。但是他的反軍國主義有種法國人特有的古怪表現。曾有一位極富有的知名英國貴格會 教徒來找他,探討全球性裁軍問題,但他對阿馬尼亞克的建議深感失望,因為他提出,裁軍的第一步是由士兵將他們的長官處死。

的確,從這些方面來看,這兩個年輕人與他們在哲學上的導師和前輩迥然不同。希爾施博士雖然出生於法國,並一直受到他所青睞的法式教育的熏陶,但在氣質上卻屬於另一種類型。他性情溫和,富於幻想,且心地仁慈,儘管秉承懷疑論思想體系,但也不乏對先驗主義的認同。總之,與其說他是法國人,不如說更像德國人。雖然他深受法國人的愛戴,然而在潛意識裡,這些法國人對他如此溫和地爭取和平的表現大為不滿。但在整個歐洲,對這個圈子裡的人來說,保羅·希爾施是個科學聖徒。他的世界觀宏偉而沉勇,向世人顯示了他苦行僧式的生活和略嫌刻板的純真品德。博士兼收並蓄了達爾文和托爾斯泰的一些觀點和立場,但他既不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反愛國主義者,在裁減軍備的問題上,他持溫和立場,主張循序漸進。就一些化學製品的研發而言,共和國政府相當信任他。他的最新發明是一種無聲炸藥,政府將此視為機密,嚴加保護。

他的住所坐落在一條優雅別緻的街道上。這條街距愛麗舍宮很近,仲夏時節,這裡鬱鬱蔥蔥,像是一座公園。沿街是一排栗子樹,濃蔭蔽日,只在一處被打斷,那裡有個規模頗大的臨街咖啡館。希爾施博士的住宅正好在咖啡館的斜對面,裝著白綠相間的百葉窗,橫貫二樓的鐵藝陽台也被漆成了綠色。陽台下方是庭院的入口,瓷磚鋪就的小道兩旁是叢生的灌木,顯得生機勃勃。布蘭和阿馬尼亞克興緻盎然地交談著,走進了庭院。

來開門的是博士的老僕人西蒙,他穿著筆挺的黑色西服,戴著眼鏡,頭髮灰白,一副深藏不露的樣子,很容易被人誤以為他本人就是個博士。事實上,他更符合科學家的形象。相比之下,希爾施博士長得就太沒樣了,身材看上去像個分叉的蘿蔔,只是他碩大的圓腦袋更顯突出,才轉移了人們的視線,不再關注他的軀幹。西蒙就像一位老醫師對待藥方那樣,一臉嚴肅地將一封信遞給阿馬尼亞克先生。阿馬尼亞克先生表現出法國人典型的急躁,他立刻撕開信,快速瀏覽起裡面的內容:

我不能下樓去見你們。這所房子里有一個人,我不想見到他。他是個沙文主義 軍官,名叫迪博斯克,正坐在樓梯上。他在所有其它房間里沖著傢具亂踢一氣;我把自己反鎖在正對著咖啡館的書房裡。如果你們還愛戴我,請去對面的咖啡館,找個露天的桌子坐下等著,我會想辦法把他支過去。我希望你們回答他的問題,應付他。我本人不能見他,我也不想見他。

又將出現一個德雷富斯案 。

P.希爾施

阿馬尼亞克看看布蘭。布蘭接過信,讀完後,又看看阿馬尼亞克。然後,他倆快步走向對面栗子樹下的一張小桌子,各要了一大杯綠色的苦艾酒。顯然,喝這種酒可以不分季節,不分場合。咖啡館裡人很少,只有一張桌邊坐著個喝咖啡的軍人,另外那張桌旁,有個大個子喝著小杯果汁,身邊坐著個什麼都沒喝的教士。

布蘭乾咳了一聲,說:「當然,我們必須儘力幫助老師,但是——」

他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後,阿馬尼亞克說:「老師不見那個人肯定是有原因的,不過——」

他倆都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話補充完整,就見那位闖入博士家的人被從對面房子里趕了出來。拱形門廊下的灌木搖晃著,猛然分向兩邊,那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像發炮彈一樣被射了出來。

他長得很壯實,戴一頂小提洛爾氈帽 ,模樣也確實有些像提洛爾人。他肩膀寬大,不過兩條腿顯得勻稱、敏捷,穿著齊膝馬褲和針織長襪。他的面孔呈堅果般的褐色,一雙栗色眼睛炯炯有神,顯得焦慮不安;他一頭黑髮,並從髮際處生硬地梳向後面,留著小平頭的髮型,勾勒出有稜有角的硬腦殼;他還蓄著濃密的黑色八字鬍,像野牛角一樣支楞著。照理說,支撐這樣一顆大腦袋的應該是粗壯的脖頸,可它卻被一條又長又大的雜色圍巾連耳朵一起包得嚴嚴實實,圍巾從前面垂下來,抄在夾克衫里,就像是裡面又穿了件怪模怪樣的背心。圍巾的顏色死氣沉沉,混雜著暗紅、暗黃和紫色,很可能是來自東方的物產。這一切令這人身上散發出一股子野蠻氣息,與其說他像個法國軍官,不如說更像個匈牙利的土財主。但他一開口便可以聽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一副法蘭西愛國人士的慷慨激昂,那種勁頭甚至顯得有些荒唐。他剛從拱門那裡鑽出來就朝街上尖聲大叫,「這兒有法國人嗎?」就好像是在伊斯蘭教聖城麥加召喚基督徒。

阿馬尼亞克和布蘭聞聲站了起來,可是晚了一步。人們已從街頭巷尾朝這邊湧來,一小群人很快彙集起來。蓄著八字鬍的人表現出法國人特有的對街頭政治活動的敏感,他很快跑到咖啡館的一角,跳上桌子,又抓住一根栗子樹枝穩住身形,然後開始大聲疾呼,就像當年卡米耶·德穆蘭 向大眾散發橡樹葉帽徽呼籲他們革命時那樣。

「法蘭西同胞們,」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演,「我本無資格發言。我能在此發言,全靠天主助我。在骯髒的議會裡,那些人不僅學會了發言,還學會了噤聲——正如躲在對面房子里的那個間諜。無論我怎樣捶打他的卧室門,他都沉默不語!雖然他隔著一條街都能聽到我的聲音,卻只會縮在那裡發抖,他現在依然保持沉默。噢,他們的沉默也能變成善辯——這些政客們啊。但時機已經來臨,我們這些沒有發言權的人,必須發聲。你們被出賣給了普魯士人。就在此刻,被那個人出賣了。我叫朱爾·迪博斯克,是駐貝爾福的炮兵上校。昨天我們在孚日山裡抓住了一名德國間諜,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張紙條,現在就在我手上。嘿,他們想要掩人耳目;但我拿著這張紙條直接來找寫它的人了——就是對面房子里的那個人!是他親手寫的,上面有他的簽名。寫的是如何得到無聲炸藥的秘密。希爾施發明了無聲炸藥,又寫了這張紙條。紙條是用德語寫的,是在一個德國人的口袋裡找到的。上面寫著:『告訴那個人,炸藥配方放在陸軍部秘書辦公桌右邊柜子的第一個抽屜里,是個灰信封,用紅墨水寫的。叫他小心行事。——P.H.』」

他像機關槍似地一口氣吐出成串的短句。看來,要麼他在說實話,要麼他就是瘋了。聚在這裡的那些人都是民族主義者,他們開始發出威脅的吼叫。以阿馬尼亞克和布蘭為首的少數知識分子對他們的非理性同樣感到憤怒,但這只是刺激著大多數人變得更加好鬥。

「如果這是軍事機密,」布蘭大聲質問,「你為什麼還在大街上大喊大叫?」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在眾人的喧鬧聲中,迪博斯克咆哮著,「我光明正大、平心靜氣地去找這個人。如果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他可以告訴我,我絕對會保密。但他拒絕做任何解釋。他讓我到咖啡館找兩個陌生人,他的兩個僕役。他把我趕出來,但我要回到那裡去,而且有巴黎人民做後盾。」

一聲吶喊衝天而起,兩塊石頭飛向房子,其中一塊砸碎了陽台上的窗玻璃。義憤填膺的上校再次衝進了拱門,只聽房子里傳來陣陣喊聲和吼叫。人越聚越多,如潮水般湧向賣國者的家門前,擠上了欄杆和台階,眼看著巴黎市民攻佔巴士底監獄的那一幕就要重演。千鈞一髮之際,被砸碎玻璃的落地窗打開了,希爾施博士出現在了陽台上。頃刻間,憤怒的人群幾乎大笑起來,因為他的形象在這種場面中看起來非常滑稽。他光禿禿的長脖子配著溜肩膀活像一個香檳酒瓶,但這還算是好的。他身上的外套就像掛在衣帽鉤上一樣,毫無生氣地耷拉著;長長的紅髮猶如一團雜草,面頰和下巴上的鬍鬚連成一圈,但嘴巴周邊卻是寸毛不生的開闊地,看著異常彆扭。他臉色蒼白,戴著一副藍色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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