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人

夜幕初降,籠罩了卡姆登小鎮。在清涼、暗藍的暮色中,位於兩條陡斜街道交匯處的一家糖果店,此時則如煙蒂一樣閃爍著紅光。或許將它比作正在燃放的煙花頭更恰當,因為那團光燦爛多彩、五色雜陳,又受到周邊許多鏡面折射,舞動在鮮艷的蛋糕和糖果上。只見大批街頭流浪兒,臉緊貼在這炫目的玻璃上壓扁了鼻子往裡瞧。櫥窗里的巧克力全都包在泛著金屬色澤的彩紙里,有紅的、綠的、金黃的,看著比巧克力還有誘惑力。櫥窗里巨大的婚禮蛋糕,通體雪白,雖然看著遙不可及,卻也令人心滿意足,彷彿廣袤的北極冰原都變成了果腹的美食。這種繽紛絢麗的場景自然會招來街區里上至10歲甚至12歲的孩子們。但這街角同樣吸引著稍大一些的年輕人。此刻,有個不下24歲的年輕人就正盯視著櫥窗。對他來說,這家小店魅力四溢,儘管不能說他討厭巧克力,但這種魅力的根由卻並不全是因為巧克力。

這個年輕人,身高體壯,一頭紅髮,面孔冷峻堅毅,舉止卻顯得無精打采。他的腋下夾著個扁平的灰色公文包,裡面裝著些黑白素描。信奉社會主義的伯父(一位海軍上將)剝奪了他的繼承權,只因他在一次演講中反對社會主義經濟理論,從此以後,他就四處推銷這些素描,而且已經差不多成功地賣給了幾家出版社。他名叫約翰·特恩布爾·安格斯。

他最終走進了糖果店,穿過店堂,徑直進了類似點心店餐廳的裡屋,中途只向在此工作的年輕女士脫帽致意了一下。她是個皮膚淺黑的姑娘,一身黑衣,舉止優雅、機敏,面色紅潤,有一雙黑亮、靈活的眼睛。她稍作停留便跟了過來,等候他開始點餐。

很顯然,對他來說點餐已是駕輕就熟,跟往常沒什麼兩樣。「請給我,」他精確地說出,「一個半便士的麵包,一小杯黑咖啡。」就在姑娘要轉身走開的那一刻,他又加了一句:「還有,我要你嫁給我。」

年輕女士一下子愣住了,回敬道:「不許你開這種玩笑。」

紅髮小夥子抬起灰色的雙眼,從中流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肅穆。

「我真心實意地向你請求,」他說。「就像半便士的麵包一樣真實、認真。它小麵包一樣珍貴,人們會為它付出;它又和小麵包一樣讓人無法消受,令人心痛。」

黑皮膚年輕女子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以幾乎含有悲情的專註仔細審視著他。打量完畢,她臉上隱現出一絲微笑,接著坐到一把椅子上。

「難道你沒想過,」安格斯心不在焉、自顧自地評說,「吃半便士的小麵包是件很殘忍的事嗎?也許讓半便士的小麵包長大,兩個人一起吃一便士的麵包更合適。等我們結婚了,我就放棄這種殘忍的掠食運動。」

黑皮膚年輕女子站起身,走到窗前,她明顯已深陷不無感同身受的沉思當中。思忖良久之後,當她果斷地猛然轉過身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她困惑不已:那人取來櫥窗里的展品,精心鋪擺在桌面上。其中有五顏六色堆成金字塔形的糖果,幾盤三明治,兩個圓酒瓶各裝著用於油酥糕點製作、奇妙的波特酒和雪莉酒。他小心翼翼地搬動那個用來裝扮櫥窗的巨型白糖蛋糕,輕輕放在整齊布局的正中央。

「你這是在幹什麼啊?」她問道。

「辦正事,我親愛的勞拉。」他開口道。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先停下,」她大叫著,「還有,別用那種方式和我說話。我是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種儀式正餐,霍普小姐。」

「那又是什麼?」她指著白糖包裹的蛋糕,不耐煩地問道。

「婚禮蛋糕,安格斯太太。」他答道。

姑娘徑直走過去,一陣稀里嘩啦之後把它請出桌面,放回櫥窗;然後,她返身回來,優雅的胳膊肘支在桌上,並非不欣賞,只是滿含慍怒地看著他。

「你都不給我時間考慮。」她說。

「我才沒那麼傻呢,」他回答道,「這就是基督的謙卑 括他的出生,是在一種卑微的地位,且生在律法之下,忍受了人生的苦難,神的忿怒和十字架上咒詛的死;被埋葬,並且暫時服在死權之下。」——據詮釋聖經教義的《小要理問答》。">在我身上的體現。」

她仍然看著他,不過微笑之下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安格斯先生,」她平穩地說道,「在你接著說你的廢話之前,我會盡量簡短地跟你談談我本人的情況。」

「非常榮幸,」安格斯一本正經地回答,「在你介紹自己的情況時,不妨也順便談談關於我的事。」

「得啦,閉上你的嘴,給我老實聽著,」她說。「我不覺得這事傷天害理,也沒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但如果這事與我無關,可它又像夢魘一般纏著我,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那樣的話,」男子嚴肅地說,「我該建議你把蛋糕帶回家。」

「得了,你先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勞拉·霍普固執地說,「是這麼回事,我得告訴你,我父親在拉德伯里經營一家叫『紅魚』的小客棧。我常常在酒吧里招待客人。」

「難怪我總覺著這糖果店裡有基督氛圍 呢。」他說。

「拉德伯里是東部郡里一個挺小的地方,綠草如茵,死氣沉沉。來『紅魚』客棧的主要是一些過路的商人,至於其他的客人,都是很可怕的人,是你壓根兒就沒見過的那類人。我說的是一群矮小、懶散、勉強能吃飽飯的人,他們整天除了泡酒吧、賭馬,不幹正經事。他們穿得也是破破爛爛,但也很對得起他們那副臭皮囊。即便是這些小混混也不常來我們這個客棧。不過,有那麼兩個人不一樣,他們是常客,都是普通人,應該說他們方方面面都很普通。他們兩個都靠自己的錢過活,特別講究穿著,整日里閑得無聊。可我還是有些可憐他們,因為他們兩個都有點兒畸形,常會受到那些鄉巴佬的嘲笑,我覺得可能就為這,他們才沒事兒就偷偷溜進我們這個客人很少的小酒吧。其實,他們也不算真的畸形,不過就是顯得怪異而已。其中一個個子矮小,看著像侏儒,或者說至少像賽馬的騎手,雖然沒有一點騎手的樣子。他的腦袋又圓又黑,黑鬍鬚修理得很整齊,眼睛透著股靈氣,滴溜溜地亂轉;袋裡的錢叮噹作響;粗大的金錶鏈不時發出嘩啦的聲音。他每次來的時候,都穿得比紳士還紳士,看著太假。雖說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但他一點也不笨。讓人很好奇的是,他精通很多實際上沒什麼用的小技巧,有種能即興發揮,當場變戲法的本事。比如讓15根火柴自己逐個點燃,看著像放煙花;或者把香蕉之類的東西削成跳舞的洋娃娃。他叫伊西多爾·斯邁思。我現在還能想像出他的樣子,一張小黑臉,朝櫃檯走來,用五支雪茄做成一隻跳躍的袋鼠。」

「另一個傢伙更是寡言少語、平淡無奇。但不知怎麼的,我總覺著比起那小不點斯邁思,他更讓我心裡發毛。他瘦高個兒,淺色頭髮,高聳的鼻樑,可以說他身上透著一股鬼魅般的帥氣。他患有斜視症,說真的,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那種瘮人的斜視。當他直視你的時候,你真不知道你自己究竟在哪裡,更別說弄清楚他看的到底是什麼。我敢說那種畸形讓這個可憐的傢伙很痛苦,因為就在斯邁思到處顯擺自己會變戲法時,斜眼人詹姆斯·韋爾金獨自躲在我們的酒吧間里狂飲,或者在周圍灰濛濛的田野里四處亂走。當然了,我想斯邁思不見得不在意自己如此矮小的身材,但不管怎麼說,他更想得開,能巧妙地應付。正因為這樣,讓我既疑惑又驚訝,而且於心不安的是,他倆居然在同一周向我求婚。」

「唉,我做了一件至今想起來都覺著很蠢的事。可不管怎樣,這兩個畸形人也算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害怕他們會想到我拒絕他們的真正原因是他們長得太丑,可以說是無與倫比。於是我就胡亂編個正兒八經的理由蒙他們,說我只會嫁給在社會上自己闖出一片天地的人,還說我做人的原則是絕對不會像他們那樣靠遺產生活。我這樣說也是好心,不想傷害他們。但我說的那些話惹了禍。兩天之後,我聽說他倆都離開家鄉闖世界去了,這聽上去真像童話故事,愚不可及。」

「從那天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但我收到過小個子斯邁思寫的兩封信,寫得還挺激動人呢。」

「另外那個有音信嗎?」安格斯問。

「沒有,他從來沒寫過信,」姑娘遲疑了一下,說道,「斯邁思的第一封信只告訴我他與韋爾金一道出發去倫敦,但韋爾金是個飛毛腿,小個子被拉得很遠,就在路邊歇腳。湊巧一個巡迴表演的雜耍班子看中了他,一是因為他近乎於侏儒的身材,二是他這人的確很機靈。他在表演界里混得不錯,很快被送到水族館遊樂場,去表演我忘了叫什麼的戲法。那是第一封信。第二封信就更驚人了。我上周才收到。」

名叫安格斯的男子端起咖啡杯,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姑娘,眼神里流露出溫柔和耐心。她嘴角微動,輕笑一聲,接著往下說:「我猜你一定瞧見過關於『斯邁思無聲服務』的廣告牌吧?不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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