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星

在弗朗博德高望重的晚年時代,他會說:「那是在聖誕節的時候,我大幹了一場。那是我一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犯罪,碰巧也是最後一次。作為一名藝術家,我作案時總要為它們搭配上特定的季節、合適的地點,我會選擇某個露台或花園作為災難發生的場地,如同為一個群雕作品布景。這樣一來,地主財閥們就會被騙進嵌有橡木板的長型房間里;另一方面,在奢華咖啡廳的炫目燈影之下,猶太人則驚奇地意外發現自己身無分文。如果我想劫某位主任牧師的錢財(並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我會在某個英格蘭教堂小鎮設個局,這裡應該綠草如茵、灰塔聳立。同樣的,在法國,如果我從一名富有卻邪惡的農夫那裡榨出錢(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青睞的背景會是映現在天際的灰濛濛的楊樹林,以及米勒精神居高臨下、注視的高盧平原。」

「我最後一次犯案是在聖誕節,對象是愉悅、愜意的英國中產階級。這是一場查爾斯·狄更斯式的犯案,發生於靠近帕特尼的一所豪華的老式中產階級房屋中。房屋配有新月形車道和馬廄。屋外的兩扇門上寫有屋主姓名,屋前栽著一棵猢猻樹。這些描述足夠了,你知道這類人的。真的,我覺得自己對查爾斯風格的模仿還是挺惟妙惟肖而富有文學氣息的。現在看來,我真是後悔自己對那晚的犯案做了懺悔。」

接下來,弗朗博會從屋內發生的情況開始講述這個故事。即便如此,這個故事仍然相當詭異。若從外面看就更讓人難以理解了。而局外人必須由外及內研究它。以此來看,劇情開始的場景可能是這樣的:當時是節禮日 的下午,這座房子的前門打開了,一個女孩兒出了門,走向栽有猢猻樹的花園,她手裡拿著麵包準備去喂鳥。她有著一張漂亮的臉蛋,美麗的棕色眼睛;她裹著一件棕色毛皮大衣,都分不清哪是頭髮哪是獸毛,更難以推測她身材如何。要不是她有那張迷人的臉蛋,人們還當她是只搖搖晃晃的小熊。

冬日的黃昏,天空一片殷紅,紅寶石般的夕照已然籠罩冷清的花壇,彷彿凋零的玫瑰花魂充滿了花壇。房屋的一邊是馬廄,另一邊是一條兩邊栽滿月桂的迴廊,通向屋後的大花園。年輕小姐撒完麵包後(那天她已經做了四五次了,因為大多數麵包都被狗吃了),默默地穿過月桂巷,走進屋後在夕暮下微光閃爍的常青樹園。她突然驚叫一聲,不知真心還是假意,仰頭看向那高聳的園牆,眼前出現離奇的一幕,一個古怪的身影橫跨在牆上。

「噢,千萬別跳,克魯克先生,」她驚呼道。「太高了。」

如天馬行空一樣騎在界牆上的是一個高大瘦削的小夥子,一頭烏髮像毛刷一樣直立著,一副睿智高貴的模樣,但他臉色蠟黃,與他的整體形象反差極大,而這種反差在那條艷麗的紅領帶反襯下變得更明顯了,那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煞費心思的地方。或許那條紅領帶象徵著什麼。他不顧女孩的警告,仍像蚱蜢一般跳下,落在女孩的身邊,這一跳很有可能摔斷他的雙腿。

「我覺得我本該是個竊賊,」他平靜地說,「如果不是碰巧投胎到了隔壁那個好人家,毫無疑問,我會成為一名竊賊。不管怎樣,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

「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女孩反駁道。

「哦,」年輕人說,「我說的是,如果投錯了胎恰好生在隔壁,倒也不錯,正好可以讓我有機會翻牆過來。」

「我總是弄不清你要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女孩說。

「我自己也經常搞不明白,但是一會後我發現自己正站在牆這邊。」

「那麼牆哪邊是你想要去的呢?」女孩笑著問。

「哪一邊都行,只要是你在的那一邊。」那個叫克魯克的年輕人說。

正當他們穿過月桂巷走向房前花園時,一輛汽車的喇叭響了三聲,聲音越來越近,一輛精緻典雅的淺綠色轎車像鳥一般飛了進來,在前門驟然停下,車身仍在顫動。

「喂,喂!」系紅領帶的年輕人說,「無論如何,這裡就有一位生對人家的。亞當斯小姐,我不知道你家的聖誕老人如此新潮啊。」

「噢,那是我的教父,利奧波德·費希爾爵士。他總在節禮日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無意中表明雙方都沒什麼交談的興趣。

「他很和善。」女孩說。

約翰·克魯克是一名記者,對這位倫敦金融城巨頭早有所聞,可如果那位巨頭從未聽說過他,這就不能怪他了,因為他在《號角》和《新世紀》中發表過嚴厲抨擊利奧波德爵士的幾篇文章。克魯克什麼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下車,這可真是個漫長的過程。一名身著綠色制服,體型龐大,穿戴整潔的司機首先從前排出來,之後一名裹著灰色大衣,身材矮小,乾淨整潔的男僕從後排下來。他倆把利奧波德爵士攙扶到台階上,然後開始為他脫外套,他就像是個被小心保護的包裹一樣。身上的毛毯多得足夠在集市上擺個攤兒了,毛皮衣著似乎囊括了森林裡所有動物的皮毛,司機和男僕一條一條解下他五顏六色的絲巾,最後爵士終於顯出了人型。他是一位和善的老紳士,有著外國人的面孔,長著灰白的山羊鬍,面露燦爛的微笑,戴著毛皮手套的雙手搓著取暖。

早在這之前,門廊上的兩扇門就從中間打開了,亞當斯上校(裹著裘皮大衣的女孩的父親)親自出來迎接他這位貴客。亞當斯上校個子高高的,有著黝黑的皮膚,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他戴著一頂紅色吸煙帽,看起來像英格蘭的將領或是埃及的帕夏 。站在他身邊的是不久前從加拿大回來的內弟,詹姆斯·布朗特,一位留著黃色鬍鬚、高大粗壯的鄉紳。隨他出門迎接的還有一位不大顯眼的人物,附近羅馬天主教教堂的神父。上校已故的妻子是一名天主教徒,按照慣例,孩子也隨母親信天主教。這位神父普普通通,毫無特別之處,就連他的名字布朗,也很平常。但是上校覺得他非常友善,所以家庭聚會時經常請他過來。

房屋的前廳很寬敞,甚至足以容納利奧波德爵士和從他身上扒下來的一大堆衣物。房屋的走廊由屋這頭的前門,到屋那頭的樓梯末端,與房屋相比,異常寬敞。大廳的壁爐牆上懸掛著上校的佩劍,正是在這壁爐前上校向利奧波德爵士一一介紹了其他來客,包括臉色陰沉的克魯克。那位受人尊敬的金融家在他那貼身的禮服里左掏右掏的,最後終於從他那燕尾服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的橢圓形小盒,興奮地說這是給他教女的聖誕禮物。他的虛榮表現得很自然,恰到好處,並未引起眾人的反感。他把小盒展現在大家面前,然後輕輕一觸,打開了小盒子,剎那間從中放射出刺目的光芒,就像水晶噴泉射入人們的眼睛裡。在橘色的絲絨巢里,擺著三顆像鳥蛋一般形狀的純凈、潔白的鑽石,散發出璀璨的光芒,似乎就要點燃周邊的空氣。利奧波德爵士慈愛地笑著,細細品味著女孩表現出的驚異和狂喜,上校不動聲色的讚賞和生硬的感謝以及在場所有人發出的驚嘆。

「親愛的,現在我得把他們收起來了。」費希爾邊說邊把小盒放回他的口袋中。「一路過來,我都小心翼翼地保管著。這三顆是非常珍貴的非洲鑽石,因為他們經常被偷,所以名叫『飛星』。所有的江洋大盜都在打它們的主意。即使是街頭與酒店的粗人看到它們也會愛不釋手。我有可能在來的路上就把它們弄丟了,極有可能是這樣。」

「要我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打著紅領帶的年輕人憤憤地說。「就算被他們偷走了去,也不應怪在他們頭上。他們向你討一片麵包,你甚至連一粒石子都不願意給,他們就只好自己動手嘍。」

「我不允許你這麼說。」女孩激動地叫道,兩頰漲得通紅。「只有你變成那種人才會這麼說話。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你管擁護掃煙囪的人叫什麼?」

「聖人。」布朗神父說。

「我覺得,魯比指的是社會主義者。」利奧波德爵士高傲地笑道。

「提到激進分子,並不是說他靠蘿蔔為生;提到保守人士並不說明他是製作果醬的。同樣的,我向你保證,社會主義者也並不意味著他渴望與掃煙囪的人交往。社會主義者要的是所有的煙囪都被打掃乾淨,而所有掃煙囪的人都得到報酬。」

「但是社會主義者卻不允許你擁有自己的煙灰。」神父低聲說。

克魯克饒有興趣甚至帶著些敬佩地看著神父。「有誰會想要擁有自己的煙灰呢?」他問道。

「有一種人就可能想要,」布朗若有所思地回答說,「我聽說園丁要用它。還有一次,聖誕節的時候魔術師沒來,我就逗著六個孩子玩兒,往他們臉上塗抹煙灰,結果他們開心極了。」

「噢,太妙了,」魯比高呼。「我真希望你也往這些傢伙臉上抹一層煙灰。」

那個喧鬧的加拿大人布朗特鼓掌歡呼表示贊同,驚訝的金融家則大聲反對,就在此時,有人敲門,神父起身開門。房門敞開後,屋前花園又展現在人們面前,常青樹、猢猻樹等等花木盡染美麗的紫色夕照。整幅畫面如此多彩、離奇,好似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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