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謎案

預定的晚餐時間已過,巴黎警察局長阿里斯蒂德·瓦朗坦遲到了,客人們早已先於他陸續到場。不過,他的下人伊凡辦事牢靠,一再安撫大家,稍安勿躁。伊凡歲數不小了,臉上有道疤痕,灰白的八字須,跟臉色一樣。他總是坐在門廳一張桌子旁邊,門廳里懸掛著各種武器。瓦朗坦的房子如同其主人一樣特別,並聲名遠揚。這是座老房子,高牆聳立、楊樹入雲,緊鄰塞納河;但這建築卻也古怪,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會被警察看重:它只能從正門出入,此外再無別的出入口,而正門一直由伊凡和那些武器把守。房後的花園很開闊,精巧別緻,有許多門通向屋內。但在花園與外界之間沒有任何出入口;它的三面環繞著高大、平滑、無法攀爬的高牆,牆頭上還有特製的金屬刺釘。對一個令成百個罪犯恨之入骨,必欲殺之而後快的人來說,這座花園不失為一個靜心冥思的理想去處。

伊凡向客人們解釋著,說東道主打過電話,說他有事要耽擱十分鐘。實際上,他在就執行死刑之類的煩心事做最後一點安排。雖然他打心底里厭惡這些工作,卻還是一如既往地認真核實每個細節。他在追捕罪犯時毫不留情,但在懲罰他們時卻又心慈手軟。他在法國,也可以說在整個歐洲都享有巨大影響力,因此,在涉及減刑或是否該對某些囚犯執行死刑時,人們總是求助於他,而他也常常欣然從命,不負眾人加於其身的殊榮。他是偉大的具有人道主義情懷的法國自由思想家之一,而他們唯一的錯處便是濫施仁慈,令其比公正更冷酷。

當瓦朗坦露面時,他已經穿戴整齊,黑色晚禮服,紅色玫瑰形飾緞帶 ,襯著他泛白的深色鬍鬚,看上去儀錶堂堂。他進了大門之後,徑直走向位於屋後的書房。書房內通向花園的門敞開著。他小心翼翼地將公文箱放回老地方並鎖上,然後在敞著的門邊站了片刻,眺望著花園。空中一鉤彎月,在醞釀著暴風雨的亂雲飛渡中時隱時現。瓦朗坦觸景生情,生髮無限遐思,這種表現有些異常,與他固有的科學家氣質著實不大相稱。或許這種科學氣質同時也具有某種預示其重大人生變故的超自然能力。無論他陷入了何種玄奧之境,至少他很快擺脫並恢複了常態,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遲到了,他的客人們早就來到他家。在進入客廳的那一刻,他掃視了全場,即刻便認定重要客人尚未到場。其他客人基本都到了。他看到了英國大使蓋勒韋勛爵,那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面孔像是粗皮有斑的赤褐色蘋果,佩戴著嘉德勳章 的藍綬帶;他看到了清瘦纖細的蓋勒韋夫人,滿頭銀髮,表情豐富的臉上同時透著高傲;他看到了她女兒瑪格麗特·格雷厄姆女士,一個白皙漂亮的姑娘,長著一張小精靈的面孔,披著紅棕色的頭髮。他看到了聖米歇爾山公爵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母女三人都長著黑眼睛,體態豐盈。他看到了西蒙醫生,他是個典型的法國科學家,戴著眼鏡,長著棕色絡腮鬍,額頭上爬滿了橫向皺紋,想必他總要傲慢地挑起眉毛,皺紋算是對他的懲罰。他看到了來自英國埃塞克斯郡科博爾的布朗神父,兩人前不久在英格蘭結識。他看到了或許更能引起他興趣的一個人:他身材高挑、一身筆挺的軍裝,正向蓋勒韋夫婦鞠躬致意,而對方僅僅略微作了回應,並未將他放在眼裡。他形單影隻,走向房主人表達敬意。這位就是奧布萊恩,是法國外籍軍團的指揮官。他瘦骨嶙峋、趾高氣揚;黑髮藍眼,臉颳得乾乾淨淨,憂鬱的神情中又洋溢著一股豪氣,作為以雖勝猶敗和成功自殺聞名的海外軍團的軍官,這種表現似乎再自然不過了。他出身愛爾蘭紳士家庭,孩童時代便結識了蓋勒韋一家——特別是瑪格麗特·格雷厄姆。為了逃債,他被迫背井離鄉,如今可以身穿軍服,腰佩軍刀,腳蹬戰靴,自由自在地招搖過市,不必再顧忌英國那套繁文縟節。當他向大使一家鞠躬致意時,蓋勒韋勛爵和蓋勒韋女士僵硬地微微彎下腰,而瑪格麗特女士則乾脆別過臉去。

但是,無論這些人相互之間有多少恩恩怨怨,尊貴的東道主對他們並無特別的興趣。在他眼裡,這些人都不是今晚的主角。出於某種特別的理由,此刻瓦朗坦期盼的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在他偉大的偵探生涯中,他曾多次遠赴美國辦案,碩果累累,他在美國期間結識了這個人,後來成為好朋友。這個人叫朱利爾斯·K·布雷恩,是個百萬富翁。他就像是散財童子,四處慷慨解囊,捐助眾多的小教派,而他這種青紅不分的做派不僅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也讓英美報刊不時要大加研討一番。沒人能說得清布雷恩先生到底是個無神論者、摩門教徒、還是個基督教科學派信徒,但他隨時會將大把的錢灑向任何人,只要他們屬於某個智識群體,且又從未沾過他的光。他的嗜好之一就是等待美國的莎士比亞出現,這可是個比釣魚更需要耐心的嗜好。他欣賞沃爾特·惠特曼 ,但又覺著來自賓夕法尼亞州帕里斯的盧克·P·坦納 擁有比惠特曼任何時候都更「進步的」思想。他認為瓦朗坦是「進步的」,這卻是對瓦朗坦的極大誤解。

朱利爾斯·K·布雷恩終於現身了,他的到來等於按響了開宴的鈴聲。他身上具備一種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強大氣場,因他這種顯著的特點,無論他在與不在,都會對任何場合產生重大影響。他身寬體胖,一身黑禮服,看不出帶著懷錶或者戒指。他有一頭白髮,像德國人那樣梳向後面,臉色紅潤,熱情洋溢又透著天真無邪,但在下唇處的一撮黑須徹底顛覆了那張原本孩子氣的面龐,給人一種誇張的舞台效果,簡直就是「為成就大惡而行善的」的梅菲斯特 的化身。不過,客廳里的人們只是盯著這個著名的美國人看了一眼,他的晚到已經影響了傭人們的工作,於是在大家的督促下,他挽著蓋勒韋女士快步走向餐廳。

總的來說,蓋勒韋夫婦待人還算寬厚、通情達理,只是在一件事上他們很在意,也就是只要瑪格麗特女士不挽著那個探險家奧布萊恩,她的父親就很滿意;而她也確實沒這麼做,而是儀態端莊地與西蒙醫生一起走了進來。儘管如此,老蓋勒韋勛爵顯得坐立不安,舉止近乎粗暴。他足夠老練,在餐桌上沒有表現得太過分。但晚餐結束之後,當人們開始點起雪茄噴雲吐霧,而那三位——西蒙醫生、布朗神父、那個不受歡迎的求婚者和穿著外國軍服的流放者奧布萊恩——相對年輕的男士全都溜去了別處,或是擠入女人堆里,或是在暖房裡吸煙。這時,英國外交家開始越來越不講究外交策略了。有個念頭不時地折磨他,刺痛他的神經:那個流氓奧布萊恩或許正向瑪格麗特示愛。這時,還坐在餐廳里喝咖啡的只剩下他、見神就拜的白髮美國佬布雷恩和什麼都不信的灰發瓦朗坦。他們兩個不管爭論多激烈,也不會求助於他。過了一段時間,這個玩弄辭藻的「進步的」舌戰終於令兩人感到單調乏味到了極點,有必要換個玩法;蓋勒韋勛爵也起身朝客廳走去。在長長的走廊里,他迷了路,來回折騰了七八分鐘,就在他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他聽到醫生正在高談闊論,繼而是神父低沉的聲音,然後是眾人的大笑聲。他心中暗罵,他們很可能也在爭論「科學和宗教」問題。但當他打開客廳門時,只注意到一件事,即他看到那裡缺了誰。他發現奧布萊恩指揮官缺席,瑪格麗特女士也不在場。

他因感到厭煩離開了餐廳,現在,他同樣不耐煩地起身離開客廳,又一次來到走廊上。此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糾纏、折磨著他,揮之不去:看好女兒讓她遠離那個沒出息的愛爾蘭裔阿爾及利亞人 。他朝屋後瓦朗坦書房那邊走去,結果意外地碰到了他女兒,只見她面色煞白、一臉的不屑,從他身邊一掠而過。這又成了第二個謎團。如果她和奧布萊恩在一起,那奧布萊恩去了哪裡?如果她沒跟奧布萊恩在一起,那她剛才去了哪裡?他滿腹老年人特有的狐疑,執意要解開這個謎。他在這座房子昏暗的後方摸索著,終於發現了供僕人進出花園的一道門。此時,一輪彎月當空,像是用它銳利的彎鉤將積聚的烏雲撕碎並一掃而光。銀色的月光飄灑在花園各個角落,一身藍衣的高大身影正大步流星地穿過草地,朝書房門走去;月光勾勒出那人的面龐,他分明就是奧布萊恩指揮官。

他倏然消失在落地窗後面,進了屋。這真讓蓋勒韋氣不打一處來,無可名狀的怒火在胸中燃燒。剛才那個花園裡藍、白色調的場景,就如舞台上的一個布景,似乎以其蘊含的全部暴虐和柔情嘲弄他居然要與它一決勝負。這個愛爾蘭人跨出大步的優雅姿態激怒了他,彷彿他不再是個父親,而是那個人的情敵。月光也令他內心一陣狂亂,他感到自己像是中了魔咒,身不由己地墜入行吟詩人的花園,困於華托 仙境。他要大聲喊出來,擺脫這種自作多情的愚蠢場面。於是,他加快腳步,緊追他的敵人。突然,他被腳下不知是樹根還是石頭的什麼東西拌了一下,他先是惱恨,然後又好奇地看了看腳下。緊接著,月亮和楊樹見證了非同一般的場景:一個英國老外交家沒頭沒腦地在草地上飛奔,一邊狂呼亂叫。

他嘶啞的吼叫聲將面孔蒼白、戴著反光的眼鏡、皺著眉頭的西蒙醫生引到了書房,他聽清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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