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記得恩德培救援行動的前一年,也是約尼執掌偵察營帥印的日子,我開車去基地總部。那個時候,離我脫下軍裝、離開偵察營已經有兩年的光景,很多面孔已不再熟悉。我經過一名士兵身邊,看見他穿著汗衫,很放鬆地坐在營房前面,正在用一個修面刷清潔他的來複槍。他很仔細地轉動槍的每一個部位,然後在陽光下檢查。那天一大早,基地四處都在為換帥儀式做準備,之後還有一個慶祝活動。為了向約尼統率新軍表示祝賀,我朝著基地總部走去。在路上,也就是一個餐廳旁邊,我碰到了兩個熟人——一個是受邀參加儀式的退伍軍官,一個是即將卸任的正在跟那位軍官交談的偵察營初級指揮官。那位年長的軍官一看到我,馬上沉默下來。但是,他的動作還是慢了半拍。我聽到了他們污衊約尼的隻言片語。原來,這種勾心鬥角從來沒有停止過,這不禁讓人一陣揪心。

我站在旗杆前面的一小塊訓練場上,面朝基地總部。而大樓里,回蕩著巨大的喧鬧聲。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小房間里,約尼站在接待櫃檯後面,半截身子都被隱藏起來。大約六七個人圍著他,有的因為緊急事件向他請示,有的拍著他的肩膀向他表示祝賀,約尼都滿面笑容地予以一一回應。看起來,即使正式的交接儀式還沒舉行,約尼由於一些客觀原因已經走馬上任了。門廊前有三個台階,我爬到第二階就停下了。約尼正在給一個下級軍官作指示。他完全沉浸在手頭的事務之中,以至於即使幾步之遙也沒有注意到我。我轉身離開了大樓。這麼多人在場,我現在無法向他表示祝賀。

我在基地閑逛著。桉樹林里的帳篷群落已經消失了,而我一半的軍旅時光都是在那裡度過的。新的營房已經為士兵們擇地而建,於是帳篷駐紮的地方只剩下光禿禿的水泥地面。食堂也已經擴建,偵察營的士兵再也不必輪班吃飯了。士兵們身著短褲和格子圖案的上裝,腳踩拉鏈式的便鞋,在悠閑地踱步。這是約尼教會這些城市青年的一種集體農場的時尚。士兵們強健的體格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展示出來,這不禁讓我的優越感油然而生!第一批預備役軍人、偵察營退伍軍人已經抵達儀式的現場。整個基地的人開始彙集起來。

過了不久我又返回到基地總部。接待室除了一些職員,已經沒有人了,於是我走了進去。

「你能告訴約尼我來了嗎?」我問她。

「他在參加一個全員大會,」她說。

我再次離開了,在附近的一個草坪上坐了很久。沮喪的情緒包裹著我。我想離開這個地方,但又這麼等著。偶爾有人向我問好,我也朝他們招手。在我面前這棟辦公樓的窗戶和帘子後面,我的哥哥正坐在會議桌旁。身後的一面牆上掛滿了歷任軍官和偵察營士兵的照片,而另一面掛著一個展開的巨幅中東地圖。可以肯定的是,軍官們都緊緊地圍坐在那個幾乎佔據了整個辦公室的會議桌旁。我也相信,約尼已經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了那本記錄用的便簽簿,並且一邊講話一邊瀏覽。他吐詞清晰,語言也豐富多變。我聽不見他,但我知道他的講話抓住了要點,並且也經過了深思熟慮。偶爾,他的措辭中也顯露出一些情感。軍人講話中一貫瀰漫的那種熱情洋溢的同志之誼,在他講話結束時幾乎都沒有一點體現。

我的目光從窗戶移開,轉向了旗杆和四周的水泥地基。我記得,幾年前我們還坐在那堅硬的圓形水泥石階上。一大群士兵,等著負責的長官到達,然後把旗幟降下來。這經常發生在夜班站崗之前的傍晚時刻。長官是一位說話很和藹、喜愛沉思的集體社區成員,對軍事問題幾乎一竅不通。他到達以後,我們就在前面排成一列,面朝旗杆,以立正姿勢站好。長官走到旗杆下面準備解開繩子,手指還沒碰到繩子的時候,他轉過身說,「對了,禮拜天我們要降旗嗎?也許我們可以讓它一直掛著,就像安息日一樣?」

整個一列士兵炸開了鍋,開始激烈地討論起這個問題來。一些人說要降旗,另一些人說不要。而我們的長官,把手從繩子上挪開了。

「這個問題留給大家去討論吧。旗幟就這樣了。」他說。退回來之後,他立正站好,向國旗行禮。我們也離開訓練場,開始夜班站崗。

我回頭看了看總部大樓。軍官們正從門廊順著台階而下。全員大會結束了。現在可以去跟約尼說說話。

然而,我卻站起身,走回了汽車,然後鑽進車裡,駛出了基地。我朝著耶路撒冷的家開去,而腦子裡關於哥哥的思緒卻如潮水般湧現。

五年前,我第一次看見他作為指揮官的模樣。

我和戰友們在完成基礎訓練和跳傘課程之後,為了彌補調往偵察營之前的這一段時間,我們被派駐位於約旦大裂谷的耶利哥城以北的地區,歸屬那裡的哈魯突擊部隊管轄。第一天早晨,我們在基地一個偏遠的角落搭建帳篷。不到一天的時間,營隊里的農家小子就準備好了我們需要的所有東西,比如用來清潔來複槍的汽油、用來替換床上草墊的海綿墊、一把露出彈簧但用毯子蓋著的扶手椅。負責指揮的埃亞爾長官,決定要離開偵察營去軍官培訓學校。在我們不需要呆在埋伏地點或進行晚間巡邏的時候,埃亞爾就會找其他方式來讓我們打發時間。比如,他命令我們按照身高一對一列隊,然後每個人輪流背著隊友穿過大裂谷的大小道路。如果要折返到基地的那一圈路燈下,我們要顫顫巍巍地走上六公里路程(我幾乎吃不消)。當剝下被汗水浸透的子彈帶、舒展四肢的時候,沒有人會去在乎哪一件事情更難熬了:是背著隊友走過的那段路程,還是來迴路上的短暫休息,抑或是每挪動一步那種翻胃和呼吸急促的感覺?

抵達大裂谷幾天以後,基礎訓練時期一直和我同睡一個帳篷的隊友納西母突然問我,「嘿,你覺得約尼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

「埃亞爾跟我說,約尼是一個出色的指揮官,他再也找不到比約尼更優秀的人了。」

我只是報以微笑。

一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埃亞爾跑過來告訴我,我的祖母去世了。「約尼要你去基地和他會面,然後你們從那裡一起去葬禮。」

我搭了便車趕往約尼在撒馬利亞的基地,而我離開那個新兵訓練營也只有一兩個月。我第一次看到,前往基地路上的風景透過擋風玻璃向我撲面而來。它沒有在身後消失,而大部分被旁邊卡車上的油布所遮擋。那些卡車載著剛剛周末度假歸來的新兵們。那樣的旅程,我們也經歷過。每轉過一條迂迴的山路,都會加深籠罩在我們心頭的沮喪情緒。彷彿一眨眼的工夫,旅程就結束了。然後,我們將不得不面對軍士長如影隨形的恐懼激勵和刑罰折磨。現在,我彷彿張開了胸前滑翔的翅膀,手裡拿著紅色的貝雷帽。曾經走過的這條路,在眼前飛馳而過,喚起的不是過往的恐懼,而是一種自由的感覺。

我跳下那輛順風車,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基地大門站崗的邁克爾。我在耶路撒冷讀高中時就認識他。

「你最近怎樣?」我握著他的手問道,「怎麼淪落到站崗放哨的地步了?」

「別提了。事情搞得一團糟。骨折之後我就不能參加訓練課程。」

「你在哪個連隊?」

「哈魯連隊,也就是你哥哥的連隊。這次受傷讓人感覺很鬱悶,真的。」

「為什麼呢?」我抬起眉頭。

「你看,我怎麼能拒絕那樣的長官呢?怎麼能啊?」

我離開邁克爾,爬上前往總部大樓的那一段斜坡。在首長決定要加速提拔約尼後,他暫時從偵察營調到哈魯連隊,在那裡積累一些當連長的經驗。在他走出辦公室時,我遇見了他。我們緊緊地握手,笑容堆滿了他的臉龐。

「我們馬上出發,」他告訴我,「不過我得去一下醫院,就一會兒。你可以跟我一起來。」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去醫院。對我來說,他看上去非常健康。大約六七個士兵等在門口。我們穿過人群來到門診室。醫生已經在檢查第一個病人了。這個士兵的腳底滿是裂開的口子,像乾旱的泥土一般。

約尼仔細查看後,好像對士兵的情況了如指掌。

「醫生,你覺得怎麼樣?」他問。

「這得靠他自己,」醫生看了看士兵,然後說道,「我無法告訴你,他的病是否會繼續這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現在沒有任何好轉,也許情況會更加糟糕。這個病已經好幾年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染上的。」

「你認為自己能撐住嗎?」約尼問士兵。而這個士兵只是聳聳肩,不知說什麼好。

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腳底,他是如何吃力地挪動每一步的,我真是感到奇怪。

「也許,你應該送他去看皮膚科專家。」約尼建議道。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進來,約尼檢查後確保他們都能得到合適的治療。站在那裡,我想起了自己在基層的連長,也是在偵察營。我不記得他曾經跟我們講過話,除了有時行軍前的一些隻言片語。當然,他從沒有單獨跟我交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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