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罪

金陵提刑按察司大牢,和揚州大牢一樣幽暗陰森。當舒亞男從一個美夢中醒來,才想起這已經是從揚州來金陵的第三天。本以為到了金陵就會很快出獄,可三天過去,不僅沒有任何音訊,甚至鳴玉都沒來看過自己。不過她並不生氣,知道他正在為自己的事奔忙,這就夠了。

由於有蘇家的打點,舒亞男在牢中不僅住單獨的囚室,飯菜也挺豐富,就連獄卒也客客氣氣。舒亞男正在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突聽牢門響動,一個獄卒和藹可親地高聲通報:「舒姑娘,有人看你來了。」

「鳴玉!」舒亞男一躍而起,滿懷希翼地向牢門外張望。就見一個腰身佝僂的老者在獄卒引領下,袖著手緩步進來。老者綠豆大的眼眸中透著精明,頜下稀疏的山羊鬍已有些花白,渾身還透著一股子迂腐之氣。他慢慢來到舒亞男囚室外,塞了塊碎銀將獄卒打發走,這才開口道:「舒姑娘,老朽聞仁達,受蘇宗主和蘇公子所託,特來看望姑娘。」

「鳴玉呢?他怎麼沒來?」舒亞男急問。老者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聲道:「蘇公子乃金陵名士,自然不能隨意上大牢探監。蘇家更是江南豪門,不方便親自出面,所以托老朽全權處理你的案子。老朽是按察司秉筆師爺,負責執筆所有訴狀。」

「我什麼時候能出去?」舒亞男忙問。聞師爺嘆了口氣:「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見舒亞男不明所以,他從貼身處拿出一疊文稿,從牢門外遞給舒亞男,「這是南宮世家的訴狀副本,你看看。」

舒亞男接過一看,只見訴狀上稱案犯舒亞男將父親的自殺,毫無道理地歸咎於南宮放,於是攜利刃,深夜闖入南宮放私宅行兇報復,將被害人刺傷,屬故意殺人未遂。不僅如此,訴狀末尾還稱,其父舒振綱尚欠南宮世家三萬餘兩銀子,父債女還,應一併記在案犯頭上。

草草看完狀紙,舒亞男急道:「他們在說謊!南宮放操縱賭馬,設局引我戚大叔入彀,我爹這才欠下這一筆糊塗債。他們不僅奪去了鏢局,還逼死了我爹。我是想拿到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這才闖入瀟湘別院。我刺傷他,是因為他要強暴我!」

「如此說來,你確實有闖入南宮放私宅,並持刀威逼他的事實了?」聞師爺一臉嚴肅。「沒錯!但他欲行不軌在先,難道就無罪?」舒亞男質問。

「有沒有證據?人證?物證?只要有一樣,咱們就可以反過來告他!」聞師爺問。舒亞男頓時張口結舌。當時只有她與南宮放兩個人,哪來人證?物證就算有,恐怕南宮世家也早已銷毀。而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那更是時過境遷,再難找到。

「你指控南宮放的罪名,一樣證據都沒有;南宮世家指控你的罪名,卻證據確鑿。」聞師爺搖頭嘆道,「南宮放手上有你父親的擔保書;你夜闖南宮放私宅行兇,不僅有人證,你還留下了一柄雁翎刀。這案子對你十分不利,要想脫罪恐怕很難。」「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舒亞男急道,「大明律法難道不幫好人,反幫壞人?」

聞師爺啞然失笑:「打官司不講天理,只講證據,沒有證據,你就算再有理也沒用。」「難道就沒有辦法了么?」舒亞男急道。

聞師爺無奈嘆了口氣:「要想完全脫罪恐怕不太可能,為今之計只能認下部分指控,博取按察使大人的同情。你可以說自己是激於父親慘死,一時衝動才向南宮放尋仇,傷他是意外,非故意殺人。」

「我沒罪,為何要認?」舒亞男氣沖沖地吼道。聞師爺一聲長嘆:「打官司是講證據不講事實。如今你證據確鑿,若拒不認罪,只會罪加一等。若主動承認是過失傷人,按律可獲減刑。有老朽在其中運作,興許賠一點醫藥費就行了,甚至不用坐牢。」

舒亞男定定地愣了半晌,木然問:「這是蘇公子的意思嗎?」「也是蘇宗主的意思。」聞師爺肯定地點了點頭,「為這個案子蘇宗主已盡了全力,你也不想讓他再為難吧?」

舒亞男凄然一笑:「既然是蘇公子的意思,我還有何話說?告訴我該怎麼做?」聞師爺小聲指點道:「呆會兒老朽離開後,你找獄卒要來紙墨筆硯,按照老朽方才所說寫一篇認罪書,讓獄卒替你交給按察使張大人,懇求大人寬大處理。」舒亞男茫然點點頭。在心中對自己說:既然鳴玉都要我認罪,就算再委屈也只有認了。聞師爺見舒亞男點頭答應,悄悄從袖中抽出一張稿子,遞給她道:「老朽為你擬了一個範本,你照著這樣式抄一遍,然後讓獄卒交給按察使大人。老朽回衙門等你消息。」

飄然出得牢門,聞師爺心情出奇得好。他摸摸袖中厚厚的銀票,心中暗自得意:足足一萬兩啊!神不知鬼不覺就掙到手了,就算立刻告老還鄉,下半輩子也可以衣食無憂了。也幸虧揚州知府衙門的同窗殷師爺,沒他牽線搭橋,也遇不到南宮瑞這個大財神。

舒亞男的認罪書讓蘇敬軒措手不及,完全亂了陣腳。這幾日蘇敬軒正差人搜集證據,準備為她脫罪,這一下卻徹底陷入了被動。本來這樣的案子對蘇家來說不算大問題,但現在對手是南宮世家,又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它已演變為蘇家與南宮家的司法博弈。

面對侄兒的質問,蘇敬軒無可奈何道:「為叔沒料到舒姑娘會突然認罪,還親筆寫下了認罪書。這案子如今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按察司也不敢將認罪書隱匿。還好舒姑娘只承認是一時衝動,是意外傷人,非蓄意謀殺,又是初犯,可望從輕判決。其實這案子要想完全脫罪談何容易,舒姑娘避重就輕認下過失傷人,也算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你說過要救她的,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蘇鳴玉眼裡滿是焦急和失望。「為叔只保證她不受到南宮世家的迫害,並沒有保證她不受法律制裁。」蘇敬軒嘆道,「銀子為叔會替她還上,我還會求按察司法外開恩予以輕判。現在咱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三萬多兩銀子雖不是小數,不過若能買斷侄兒與那女子的感情,這錢也算花得值。

蘇鳴玉憤然質問:「亞男是為免受辱才傷了南宮放,怎麼能因此獲罪?南宮放意圖不軌,又怎麼能逍遙法外?」

「沒有證據,咱們無法證明南宮放意圖強姦。相反,舒姑娘夜闖私宅,手持利刃威逼南宮放,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鳴玉,蘇家是江南望族,一言一行俱受世人關注,難道你要為叔為了舒姑娘,就仗勢干涉按察司辦案?」見蘇鳴玉啞然無語,蘇敬軒又道,「為叔問過訟師,像舒姑娘這情況,就算主動認罪,兩三年的勞役也是免不了的。不過為叔會求按察司對她特別關照,總之決不讓她吃半點兒苦頭,你盡可放心。」

蘇鳴玉默然半晌,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顆紅繩穿著的雨花石,黯然遞到蘇敬軒面前:「求叔叔替侄兒將它還給舒姑娘,就說侄兒從此無顏再見她了。」蘇敬軒接過雨花石,沒有多問。凝望著蘇鳴玉那空空洞洞的眼眸,他發覺侄兒就像失去了所有精氣神,如行屍走肉般毫無知覺。他心中雖有不忍,但想到這次能避免與南宮世家正面衝突,又能讓侄兒放棄那個只會惹麻煩的江湖浪女,這結果也算是比較圓滿。

由於有舒亞男的認罪書,官司很快得以結案。在蘇敬軒的影響下,按察司判了舒亞男服勞役兩年,並免了刺字充邊,嫁與邊關將士的命運。判決下來,南宮放將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不吃不喝,讓南宮世家慌成了一團。

「放兒,快開門,你聽我說!」南宮瑞在門外急得連連跺腳。「我不聽!」門裡傳來南宮放的嘶聲尖叫,「就算不能讓那女人給孩兒做妾,也該將她賣入官窯,永世為娼!怎麼能讓她僅服兩年勞役?」

南宮瑞憤然道:「這事有蘇家插手,官司若長久打下去,對咱們家的聲譽、對馬場的生意都有極壞的影響,為父才不得已採用聞師爺的辦法儘快結案。不過你放心,那女人決不會就此輕易逃脫!」

門終於打開,南宮放不顧傷勢掙扎著下了床,立在門後問:「爹爹還有何打算?」南宮瑞一聲陰笑:「按察司即日就要將那女人押解去洛陽服勞役。爹爹已知會了黑道上的朋友,那女人從此將銷聲匿跡,最後會在西北某個邊陲小鎮最低等的妓院里,苦苦煎熬她的下半生!」

金陵城西門外,即將被押解去洛陽服役的舒亞男,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李鏢頭和張鏢頭。他們聽說了舒亞男的案子後,特意從揚州趕來為她送行。舒亞男對他們的安慰充耳不聞,她一直滿懷希翼地不住張望。既然認罪是鳴玉的決定,坐牢又算什麼?她堅信鳴玉不會丟下她不管。

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縱馬疾馳而來,在即將上路的女犯面前翻身下馬。兩個差官忙迎了上去,惶恐地向來人請安。堂堂蘇家宗主蘇敬軒,竟孤身前來送一個女犯人,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默默來到舒亞男面前,蘇敬軒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舒姑娘,我不明白,你為何要主動認罪?」

「不是你讓聞師爺……」舒亞男說到這突然打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人所騙。但這都不重要了,她望向蘇敬軒身後,「鳴玉呢?他為何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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