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回 大師與琴僮

大地更黑暗,這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入燈火中。

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幾乎就像傅紅雪一樣,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憂鬱。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知道他要殺你,你還要來?」

這人道:「我非來不可。」

大漢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我也要殺他。」

大漢道:「也非殺不可?」

這人點點頭,道:「每個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幾件他不願做的事,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大漢看看他,又看看傅紅雪,顯得既驚訝,又迷惑。這種事本就是他這種人永遠不會懂的。可是他已感覺到一股殺氣,這小小麵攤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殺人的刑場,甚至比刑場上的殺氣更強烈,吏可怕。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目光轉向傅紅雪,眼色更憂鬱。

無情的人本不該有這種憂鬱。

蕭四無本是個無情的人。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來的。」

傅紅雪依舊沉默。他彷彿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連他握刀的手都已失失了昔日那種磐石般的穩定,可是他手裡仍然握著刀,他的刀並沒有變。

蕭四無看著他的刀,道:「我相信遲早總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紅雪早已說過:「我等著你。」

蕭四無道:「我本來也想等到那一天再來找你。」

傅紅雪忽然道:「那麼你現在就不該來的。」

蕭四無道:「可是我已來了。」

傅紅雪道:「明知不該來,為什麼要來?」

蕭四無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滿譏誚:「你難道沒有做過明知不該做的事?」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做過。

——有些事你明知不該做,卻偏偏非要去做不可,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這些事本身就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另外還有些不該做的事你去做了,卻只不過因為被環境所逼,連逃避都無法逃避。

蕭四無道:「我已找過你三次,我都要殺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紅雪再次沉默。

蕭四無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殺我。」

傅紅雪忽又問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殺你?」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很久未遇對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紅雪承認。

縱橫無敵,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麼愉快的事,一個人到了沒有對手時,甚至比沒有朋友更寂寞。

蕭四無道:「可是我知道現在你已不會再等了,這一次你一定會殺了我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來就像是個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卻還是充滿譏誚:「因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個傅紅雪了。」

——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個劊子手。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的刀已飛出去,迅速,準確,致命!

他雖然明知這一刀必定會被傅紅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時,仍然使出全力。

因為他「誠」,至少對他的刀「誠」。

這「誠」字的意義,就是一種敬業的精確,鍥而不捨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絕望時決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決不放棄最後一分努力。

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無論誰只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做什麼事都必定會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機會了,因為他走的是條不該走的路。

因為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頭顱落地。

鮮血霧一般迷漫在昏黃的燈光下。

燈光紅了,人的臉卻青了。

那大漢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凍結,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也用刀,他也殺人,可是現在他看見了傅紅雪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殺過人。

燈光又昏黃!

他抬起頭,忽然發覺傅紅雪已不在燈光下。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本來的確可以不殺他,為什麼還是殺了他?」

傅紅雪看著手裡的刀,忽然明白蕭四無為什麼要來了!

——因為他知道傅紅雪已無法控制自己,他認為他已有擊敗傅紅雪的機會。

——他急著要試試,所以他已沒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畢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畢竟還很年輕。

傅紅雪的判斷並沒有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錯。

錯的是誰?

不管錯的是誰,他心裡的壓力和負擔都已無法減輕,因為他殺的人本是他以前決不會殺的。

「難道我真的已無法控制自己?」

「難道我真的已變成了個劊子手?」

「難道我遲早也總有一天會發瘋?」

寬大的桌上一塵不染,寬大的屋子裡也沒有一點聲音,因為公子羽正在沉思。

「蕭四無已去了?」剛才他在問。

「是。」

「你們用什麼法子要他去的?」

「我們讓他以為自己有了殺傅紅雪的機會。」

「結果呢?」

「結果傅紅雪殺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現在公子羽沉思著,思索的對象當然是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紅雪外,現在幾乎已全無任何人能引起他的興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風中默默流動,他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在殺人,還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經快完了。」

他又問:「你知不知他為什麼快完了?」

他看著的並不是在他面前的顧棋,而是站在他後面的一個人。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人,因為他實在太沉默,太安靜,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沒有人會去注意一個影子的,可是公子羽這句話並不是在問顧棋,而是在問他。

難道顧棋不能解釋的事,他反而能解釋?難道他知道的比顧棋還多?

「一個人若是到了已經快完了的時候,一定會有缺口露出來。」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潰時的那種缺口。」他用的詞句雖奇特,卻精簡正確。

「傅紅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問。

「他本不想殺蕭四無。他已放過蕭四無三次,這次卻已無法控制自己。」

「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給他去殺?」

「還可以再送一個。」

「誰?」

「他自己。」

影子用的詞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殺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能殺他自己。」

什麼事比殺人更殘酷?

逼人自殺比殺人更殘酷,因為,其間經歷的過程更長,更痛苦。

長夜,長得可怕。

長夜已將盡。

傅紅雪停下來,看著乳白色的晨霧在竹籬花樹間升起。

這漫長的一夜,他總算熬了過去。他還能熬多久?

疲倦,饑渴,頭疼如裂,嘴唇也幹得發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麼地方,更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竹籬,誰家的花樹。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這裡停下來,只不過因為這裡有琴聲。

空靈的琴聲,就彷彿是和晨霧同時從虛無縹緲間散出來的。

他並不想在這裡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停了下來。

縹緲的琴聲,又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他沒有親人,可是他聽見這琴聲,心靈立刻就起了種奇妙的感應,然後他整個人都似已與琴聲融為一體,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

自從他殺了倪家兄妹後,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完全鬆弛。

突聽「錚」的一響,琴聲斷絕,小園中卻傳出了人聲:「想不到門外竟有知音,為何不進來小坐?」

傅紅雪想都沒有想,就推開柴扉,走了進去。

小園中花樹扶疏,有精舍三五,一個白髮蒼蒼的布衣老人,已在長揖迎賓。

傅紅雪居然以長揖答禮,道:「不速之客,怎敢勞動老丈親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貴客易得,知音難求,若不親自相迎,豈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學琴?」

傅紅雪道:「是。」

老人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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