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天龍古剎

正午,陽光滿天。

傅紅雪從客棧里走出來的時候,只覺得精神抖擻,足以對付一切困難和危險。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熱水裡泡了半個時辰,多日來的疲倦都已隨著泥垢被沖洗乾淨。

近年來很少拔刀,他發覺用刀來解決問題,並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現在他的想法已改變,所以他必須振作起來。

因為殺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還需要足夠的精神和體力。

現在他雖然還不知道那些人在哪裡,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線索的。

鄭進是個樵夫,二十一歲,獨身,住在山林間的一座小木屋裡,每天只下山一次用乾燥的柴木去換食鹽、大米、肥肉和酒,偶爾也會到城門後那些陰暗的小巷中去找一次廉價的女人。

他砍來的柴總是賣給大路旁的茶館。他的柴乾燥而便宜,所以茶館裡的掌柜總是會留他喝碗茶再走,有時他也會自己花錢喝壺酒。

即使在喝了酒之後,他也很少開口,他並不是個多嘴的人。

可是在這雨天他卻很喜歡說故事,一個同樣的故事,他至少已說了二三十遍。

每次他開始說的時候,總要先強調:「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是我親眼看見的,否則我也不會相信。」

故事發生在三天前的中午,從他看見樹林里有刀光一閃的時候開始。

「你們一定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會有那樣的刀,刀光只閃了一閃,一匹生龍活虎般的好馬,忽然就被砍成了兩半。」

「有個看來就像是花花大少般的年輕人,用的劍竟是鮮紅的,就像是血一樣,無論誰只要一碰到他那把劍立刻就得躺下。」

「他還有個朋友,一張臉白得發青,白得像是透明的。」

「這個人更可怕……」

同樣的故事雖然已說了二三十遍,說的人還是說得津津有味,聽的人也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可是這一次他居然沒有說完就閉上了嘴,因為他忽然發現這個臉色發白的人站在他面前,一雙眼睛正如刀鋒般地盯著他。

漆黑的刀,閃電般的刀光,亂箭般的血雨……

鄭進只覺得胃部又在收縮抽搐,幾乎又忍不住吐了出來。

他想溜,兩條腿偏偏已發軟。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說下去。」

鄭進勉強作出笑臉:「說……說什麼?」

傅紅雪道:「那天我走了之後,你又看見了什麼事?」

鄭進擦了擦汗,道:「我看見了很多事,可是我全都沒有看清楚。」

他並沒有完全在說謊,當時他的確已經快被嚇得暈了過去。

傅紅雪想知道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個用紅劍的人後來怎麼樣了?」

鄭進這次回答得快:「他死了。」

傅紅雪的手握緊,心下沉,全身都已冰冷,很久之後才能開口問:「他怎麼會死的?是誰殺了他?」

鄭進道:「他本來不會死的。你趕著車走了之後,他替你擋住了那三個人。別人好像都不敢去碰他的劍,所以他也找個機會走了,走得可真快,簡直就像一陣風一樣。」

他嘴裡在說話的時候,心裡在想著當時的經過,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有很多種不同的變化。

可是他說得很快,因為這故事他已說熟:「只可惜他剛竄入道旁的樹林,那道斬馬的刀光,又忽然飛了出來。他雖然避開了第一刀,但是那個人第二刀又砍了下來,而且一刀比一刀快。」

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因為結局大家都已知道!

前面是天王斬鬼刀,後面是公孫屠和蕭四無,無論誰在那種情況下,結局都是一樣的。

傅紅雪沉默著,表面看來雖然平靜,心裡卻好像有千軍萬馬在衝刺踐踏。

明月消沉,燕子飛去,也永不再回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問道:「那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鄭進道:「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天神,就像是魔王一樣,站在那裡至少比任何人都高出一個頭,耳朵上戴著金環,穿著身用獸皮做的衣服,手上提的那把刀,最少也有七八尺長。」

傅紅雪道:「後來呢?」

鄭進道:「那個外號叫廚子的人,本來想把你那朋友斬碎了放在鍋里煮的,可是本來在下棋的一個人卻堅決反對,後來……」

他吐出口氣,接著道:「後來他們就將你那朋友的屍體,交給了天龍古剎的和尚。」

傅紅雪立刻問:「天龍古剎在哪裡?」

鄭進道:「聽說就在北門,可是我沒有去過,很少人到那裡去過!」

傅紅雪道:「他們交給了那個和尚?」

鄭進道:「天龍古剎里好像只有一個和尚,是個瘋和尚,聽說他……」

傅紅雪道:「他怎麼樣?」

鄭進苦著臉,彷彿又將嘔吐:「聽說他不但瘋,而且還喜歡吃肉,人肉。」

陽光如火焰,道路如洪爐。

傅紅雪默默地走在洪爐上,沒有流一滴汗,也沒有流一滴淚。

他已只有血可流。

——能夠坐車的時候,我決不走路,我厭惡走路!

他恰巧和燕南飛相反,能夠走路的時候,他決不坐車!

他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的兩條腿,因為這兩條腿給他太多不便和痛苦。

——有時候我甚至在走路的時候都可以睡著。

現在他當然不會睡著,他的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卻不是因為悲哀和憤怒造成的,而是由於疑惑和思索。

然後他就突然轉回頭,往來路!

他又想起了什麼?

是不是他心裡還有些想不通的事,一定要回去問那年輕的樵夫?

可是鄭進已不在那茶館裡。

「他剛走了。」茶館的掌柜道,「這兩天他總算是在這裡說那故事,總要坐到天黑以後才走,可是今天走得特別早。」

他對這臉色蒼白的陌生人顯然也有些畏懼,所以說話時特別小心,也說得特別仔細:「而且他走得很匆忙,好像有什麼急事要去做。」

「他是從哪條路走的?」

掌柜指指對面一條長巷,臉上帶著阿諛而淫猥的笑容:「那條巷子里有個他的老相好,好像叫小桃子,他一定是找她去了。」

陰暗骯髒的窄巷,溝渠里散發著惡臭,到處都堆著垃圾。

傅紅雪卻像是完全沒有感覺。

他眼睛裡發著光,握刀的手上青筋凸起,彷彿很興奮,很激動。

他究竟想到了什麼?

一扇破爛的木板門後,忽然閃出個戴著串茉莉花的女人。

花香,廉價脂粉,和巷子里的惡臭混合成一種低賤而罪惡的誘惑。

她故意將自己一張脂粉塗得很厚的臉,挨近傅紅雪,一雙手已悄悄過去,故意磨擦著傅紅雪大腿根部的某點。

「裡面有張床,又軟又舒服,再加上我和一盆熱水,只要兩錢銀子。」

她眯著眼,眼睛裡露出了淫蕩的笑意:「我只有十七歲,可是我的功夫好,比小桃子還好。」

她笑得很愉快,她認為這次交易已成功了。

因為這個男人的某一部分已有了變化。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他不僅想嘔吐,而且憤怒;在這麼樣的一個低賤的女人面前,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生理上的慾望。

這是因為他已太久沒有接觸過女人,還是因為他本來就已很興奮?

——無論哪一種興奮,都很容易就會引發性的衝動。

戴著茉莉花的女人身子挨得更近了,一雙手也動得更快。

傅紅雪的手突然揮出,重重摑在她臉上,她跌倒,撞到木板門,仰面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她臉上並沒有驚訝憤怒的表情,卻露出種說不出的疲倦、悲哀和絕望。

這種侮辱她早已習慣了,她的憤怒早已麻木。令她悲哀的是,這次交易又沒有成功。

今天的晚飯在哪裡?一串茉莉花是填不飽肚子的。

傅紅雪轉過臉,不忍再看她,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掏出來,用力擲在她面前。

「告訴我,小桃子在哪裡?」

「就在最後面靠右首的那一家。」

茉莉花已掉了,她爬在地上,撿著那些散碎的銀子,根本不再看傅紅雪一眼。

傅紅雪已開始往前走,只走出幾步,忽然彎下腰嘔吐。

巷子里只有這扇門最光鮮體面,甚至連油漆都沒有剝落。

看來小桃子非但功夫不錯,生意也很不錯。

門裡靜悄悄,沒有聲音。

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和一個生意不錯的女人,在一間屋子裡,怎麼會如此安靜?

門雖然上了閂,卻並不牢固。做這種事的女人並不需要牢固的門閂。就正如她們決不需要一根牢固的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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