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高樓明月

濃煙漸漸散了。

這是奪命的煙,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聲名赫赫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種濃煙里。

濃煙消散的時候,木頭人的眼睛裡正在發著光,他相信他的對手無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還能看見他們在地上做最後的掙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藥。

甚至連石霸天和銅虎都曾經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過。

他們本都是江湖中最兇悍的強人,可是到了真正面臨死亡時,就連最有勇氣的人都會變得懦怯軟弱。

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對他說來,總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

傅紅雪和燕南飛並沒有倒下去,眼睛裡居然也在發著光。

木頭人眼睛裡的光卻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滅,燒焦的衣服也早已隨著濃煙隨風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燒不焦的金鐵,又像是燒焦了的木炭。

燕南飛忽然道:「這兩人就是五行雙殺。」

傅紅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腳」,本都是令人防不勝防的暗算手段,五行雙殺也正是職業刺客中身價最高的幾個人之列,據說他們早已都是家財巨萬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搶著賠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簡直是條土驢,是個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著傅紅雪手裡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嘆息著,苦笑道:「就算我們不認得傅大俠,也該認得出這柄刀的。」

木頭人道:「可是我們也想不到傅大俠會幫著他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他這條命已是我的。」

木頭人道:「是。」

傅紅雪道:「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傷他毫髮。」

木頭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俠肯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立刻就滾得遠遠的。」

傅紅雪道:「滾。」

這個字說出來,兩個人立刻就滾,真是滾出去的,就像是兩個球。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決不會殺他們。」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還不配。」

傅紅雪凝視著手裡的刀,臉上的表情,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現在就連他的仇敵,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讓他出手拔刀的人,還有幾個?

傅紅雪緩緩道:「我聽說過,他們殺了石霸天,代價是十三萬兩。」

燕南飛道:「完全正確。」

傅紅雪道:「你的命當然比石霸天值錢些。」

燕南飛道:「值錢得多。」

傅紅雪道:「能出得起這種重價,要他們來殺你的人卻不多。」

燕南飛閉上了嘴。

傅紅雪道:「你沒有問,只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燕南飛還是閉著嘴。

沉默無言。

傅紅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為了要對付這個人?」

燕南飛突然冷笑,道:「你已問得太多!」

傅紅雪道:「你不說?」

燕南飛道:「不說。」

傅紅雪道:「那麼你走!」

燕南飛道:「更不能走!」

傅紅雪道:「莫忘記我借給你一年,這一年時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飛道:「你要我還?怎麼還?」

傅紅雪道:「去做完你該做的事。」

燕南飛道:「可是我……」

傅紅雪霍然抬頭,盯著他道:「你若真是個男子漢,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頭,燕南飛卻垂下頭,彷彿不願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誰都無法解釋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是悲憤?是痛苦?還是恐懼?

傅紅雪道:「你的劍還在,你人也未死,你為什麼不敢去?」

燕南飛也抬起頭,握緊手裡的劍,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後,我必再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桌上還有酒!

燕南飛突然轉身,抓起酒罐子,道:「你還是不喝?」

傅紅雪道:「不喝!」

燕南飛也盯著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遠清醒?」

傅紅雪道:「未必。」

燕南飛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氣灌進肚子里,然後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艱難,而且遙遠,遠得可怕。

死鎮,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圓。

人的心若已缺,月圓又如何?

燕南飛大步走在圓月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紅雪卻總是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無論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頭,就立刻可以看見孤獨的殘廢,用那種笨拙而奇特的姿態,慢慢地在後面跟著。

星更疏,月更淡,長夜已將過去,他還在後面跟著,還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回頭,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紅雪道:「不是。」

燕南飛道:「你為什麼跟著我?」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願讓你死在別人手裡。」

燕南飛冷笑,道:「不必你費心,我一向能照顧自己。」

傅紅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讓燕南飛回答,立刻又接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能照顧自己,你卻太多情。」

燕南飛道:「你呢?」

傅紅雪冷冷道:「我縱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冷酷的面具後究竟隱藏著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憶?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滅,這世上還有誰能再傷害他?

燕南飛凝視著他,緩緩道:「你若真的認為你已能照顧自己,你也錯了。」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傷害你。」

傅紅雪道:「誰?」

燕南飛道:「你自己。」

晨,日出。

陽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個字:「鳳凰集」。

只有這石碑,只有這三個字,還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樣的。

傅紅雪本不是個容易表露傷感的人,可是走過這石碑時,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多看一眼。

滄海桑田,人世間的變化本就很大,只不過這地方的變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飛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問:「你想不到?」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不到,你卻早已知道!」

燕南飛道:「哦?」

傅紅雪道:「你早巳知道這地方已成死鎮,所以才會帶著你的酒樂歌伎一起來。」

燕南飛並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當然也知道這地方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知道!」

傅紅雪道:「是為了什麼?」

燕南飛眼睛裡忽然露出種混合了痛苦和憤怒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是為了我。」

傅紅雪道:「是為了你?你怎麼會將一個繁榮的市鎮變為墳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閉著嘴的時候,嘴部的輪廓立刻變得很冷,幾乎已冷得接近殘酷。

所以只要他一閉上嘴,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已拒絕再談論這問題。

所以傅紅雪也閉上了嘴。

可是他們的眼睛並沒有閉上,他們同時看見了一騎快馬,從旁邊的岔路上急馳而來,來得極快。

馬是好馬,馬上人的騎術精絕。幾乎就在他們看見這匹馬時,人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飛忽然一個箭步竄出去,凌空翻身,從馬首掠過,等他再落地時,已抄住了馬韁,勒住。

他整個人都已像釘子般釘在地上,就憑一隻手,就勒住了奔馬。

馬驚嘶,人立而起。

馬上騎士怒叱揮鞭,一鞭子往燕南飛頭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騎士一個筋斗跌在地上,一張汗水淋漓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扭曲,吃驚地看著燕南飛。

燕南飛在微笑:「你趕路很急,是為了什麼?」

騎士忍住氣,看見燕南飛這種驚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趕去奔喪。」

燕南飛道:「是不是你的親人死了?」

騎士道:「是我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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