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凱勒的兩次運球

凱勒兩手插在口袋裡,看著一個暗色皮膚的赤膊黑人躍起投籃。剃光的頭閃閃發亮,上背部的斜方肌和背闊肌鼓脹得像是服用過類固醇似的。另一個身形和體格相同、但穿了T恤的人則跳起來要蓋火鍋,兩人身體在半空碰撞。有點像是跳芭蕾舞,凱勒心想,又有點像是徒手搏擊,然後球擦板後穿過籃圈落下。

沒有籃網,只有光禿禿的籃圈。這個球場位於格林威治村,就在第六大道和西第三街交叉口的角落;高高的鐵絲網圍籬外有稀稀落落幾個人在看,凱勒是其中之一,他懶洋洋地望著場內,十個人一半打赤膊、一半穿著T恤,正進行一場競爭激烈的半場籃球賽。

如果是在麥迪遜廣場花園進行的NBA職業籃球賽,最後一次關鍵時刻的進攻往往就會造成罰球。但這裡沒有裁判吹犯規,而是以比較簡單的形式維持秩序;只要有人犯規太多,就會被踢出球賽。凱勒覺得這種自由心證的折衷辦法很有趣,於是以為或許值得站在場邊旁觀,但卻隱隱覺得恐怕很難看得高興。

凱勒看了幾回合攻防,感覺興緻愈來愈低,但怪的是又捨不得離開。他剛在幾個街區外補牙,那個牙醫多年前是肯塔基大學的籃球校隊成員,凱勒從診所出來後,就四處走走逛逛,想等麻醉藥退了之後去找地方吃午餐,這場籃球賽吸引了他的注意,於是他就站在場邊看了起來。他越看心情越沉重,因為籃球賽老是讓他沮喪。

他的嘴巴不再覺得麻痹。於是過了街,往東走了兩個街區,右轉上了沙利文街,然後碰到布里克街左轉。他一路走過好幾家餐廳,經過考慮之後都否決掉了,他知道此刻唯有辛辣的食物才能轉換心情。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好奇怪,也不明白所以然,但卻知道的確有用。

他選中的是一家印度菜餐廳,凱勒還跟侍者交代,免得他沒搞懂自己的意思。「你們會針對西方人把口味調淡,」他告訴那個人,「我只是外表像歐洲裔的美國人。但在內心裡,我是個斯里蘭卡人。」

「你要辣。」那個侍者說。

「我要很辣,」凱勒說,「然後再加得更辣。」

那名小個子侍者滿臉笑容:「你想流汗。」

「我想受苦。」

「包在我身上。」小個子侍者說。

那頓飯簡直辣得難以下咽。雖然名為羊肉咖哩,但裡頭的原料可能什麼都有,羊肉、牛肉、狗肉、鴨肉、豆腐、桂皮、白塞木、紙黏土、熟石膏?紅辣椒那種灼熱的辛辣,把其他一切滋味都蓋了過去。凱勒逼著自己吃下每一口,從頭到尾都又愛又恨。等到他吃完,全身已經被汗水濕透,感覺好像才跟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打完十回合拳賽。他也感覺到一種成就感,還有種一貫與世界和平相處的感覺。

有個什麼讓他打電話回家聽電話錄音留言。兩個小時後,他已經坐在湯頓廣場那棟古老大宅的前門廊上,喝著一杯冰紅茶。三天後,他來到了印第安納州。

在印第安納州首府印第安納波里斯的國際機場,凱勒去埃爾維斯租車公司的櫃檯交還了他從紐約開來的雪佛蘭,然後去赫茲租車公司的櫃檯取他預訂的那輛福特的鑰匙。他把袋子拿到車上,開到短期停車場,然後又拎著袋子回到機場。有個傢伙正在提領行李處等他,頭上戴著之前講好的綠金兩色棒球帽,上頭有約翰·迪爾農機公司的徽記。

「啊,你來了,」凱勒跟他招呼之後,那個傢伙說,「行李才剛開始運出來。」

凱勒拍拍他的隨身袋子,說他沒有託運行李。

「那麼我想你沒有帶指甲剪,」那個人說,「或者瑞士刀,更別說是火箭筒了。」

凱勒的隨身袋子里有把瑞士刀,口袋裡的鑰匙圈上還有指甲剪。但因為他沒搭飛機,所以也就沒問題。至於火箭筒,他這輩子從沒關心過,現在也沒有理由要開始關心。

「我們先來個暖身吧,」那名男子說,他年約四十,瘦瘦的,卻有個不太相稱的大肚子,好像剛吞下一顆小西瓜,「我開車先帶你轉一圈,熟悉一下環境,讓你看看他住的地方。開我的車,等逛完了,你就放我下車,車子你留著用。」

這個機場位於印第安納波里斯的西南角,而那名男子(他的車是一輛方背式車身的現代汽車,他把棒球帽扔在后座,旁邊放著凱勒的隨身袋子)開著車子到卡爾默鎮,那是位於環城的州際465號高速公路北邊的一個高檔社區。他幾次試著想交談,但凱勒沒怎麼搭理,於是他就放棄了,轉而打開收音機。他轉到一個純談話節目的電台,這會兒兩個堅持己見的傢伙正在爭辯有關工作機會移轉至國外的問題。

凱勒考慮要把收音機關掉。你是個殺手,人家花了大把錢把你從外地請來,有個跑腿小弟來接你,聽聽收音機,結果你給關掉,他會怎麼想?凱勒猜他會印象深刻,還有點被嚇到,但最後決定沒必要惹這個麻煩。

下了環城高速公路後,他們駛入了卡爾默鎮綠蔭夾蔽的街道,開車那傢伙主動把收音機關掉。這會兒凱勒開始專心起來,留意著街道名和地標,還仔細觀察司機指給他看的房子。他注意到,那是一棟荷蘭殖民式建築,有復折式斜坡屋頂,讓他想起了奧瑞岡州玫瑰堡的一棟房子。

人類的記憶真是好玩。

看完之後,那個人問他還有什麼想看的嗎?凱勒說沒有。「那我載你到我家,」那名男子說,「我下車後,你就可以把車開走了。」

凱勒搖搖頭。「你載我到機場,放我下車就行了。」他說。

「喔老天,」那個人說,「有什麼不對勁?我說錯了什麼嗎?」

凱勒望著他。

「因為如果你要退出,我會被怪罪的。他們會氣得半死。是因為地點的關係嗎?因為,你知道,不必在他的房子動手。哪裡都行的。」

原來如此。凱勒解釋,他不想開這輛現代,他已經在機場挑了一輛車,比較希望就開那輛。

開回機場的路上,那個人顯然想問凱勒為什麼要開他自己的車,但也同樣明顯地不敢講半個字。他也沒開收音機。車內籠罩著一片沉重的靜默,但凱勒無所謂。

他們到了機場,那個傢伙說他想凱勒是要租輛車吧。凱勒搖搖頭,指示他開到停車場內原先停放那輛福特的位置。「繼續往前,」他說,「或許是那輛……不,那輛才是我要的。停在這裡。」

「你打算做什麼?」

「借輛車。」凱勒說。

之前他已經把車鑰匙串在他的鑰匙圈上了,這會兒他站在那輛車旁,假裝翻找鑰匙,最後選中了租車公司給他的那把。他用來開車門,毫無意外地打開了。他又用來開啟動器,也同樣奏效。然後他熄了火,回到那輛現代拿他的隨身袋子,那個司機瞪大眼睛,問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偷那輛車。

「我只是借用而已。」他說。

「可是如果車主報案——」

「在他報案之前,我就會完工了,」他露出微笑,「放心,這種事情我常乾的。」

那個傢伙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又改變心意。「好吧,」他說,「那你要不要傢伙?」

那個人是要提供妓女給他嗎?或者,老天不會吧,難道他自己要提供性服務?凱勒皺起眉頭,然後才明白那個「傢伙」指的是槍。凱勒鬆了口氣,搖搖頭,說他隨身袋子里已經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了。心想一把瑞士刀和指甲剪,不曉得還能造成什麼傷害。

「好吧,」那個人又說,「我有個東西要交給你。」他從胸部口袋拿出兩張票。「步行者隊的球賽,」他說,「他們要跟尼克斯隊打,所以你有機會看到家鄉的球隊贏球。今天晚上八點整。不是在場邊,不過位置很好。你要的話,我可以找個人陪你去,跟你作伴。」

凱勒說他自己看著辦吧,那個人聽了似乎並不驚訝。

「他是證人,」之前桃兒告訴過他,「不過顯然沒人想到要把他列入聯邦證人保護方案,也或許因為這不是聯邦案子。一定要牽涉到聯邦的案件,聯邦政府才會保護你嗎?」

凱勒不確定,桃兒說反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證人不在保護方案里,也根本沒躲起來,這時就輪到凱勒上場了,因為他們的客戶實在很不希望這位證人站在法庭上作證。

「或者坐在法庭上作證,」桃兒說,「通常都是坐著,至少在我看過的電視節目里是這樣。律師站著,甚至還會走來走去,但證人只是坐在那裡。」

「他到底是要給什麼作證,你會不會剛好曉得?」

「這一點呢,」她說,「他們講得很模糊。跟我談那個人不是正主兒。他比較像是經紀人。我之前跟他合作過,當時他的客戶是有OC的案子在身。」

「啊?」

「就是組織犯罪(anized crime),所以他來找我。不過這回的案子不是組織犯罪,我的感覺也不是暴力的案子。」

「不過很快就會出現暴力的結果了。」

「哎呀,你反正又不是要大老遠跑去印第安納州跟他講道理,對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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