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積極主動的凱勒

凱勒搭的這班飛機,從紐約到底特律,一路顛簸不平。這也沒關係,他不介意有一點亂流,但每當有一點小小氣流,機長就反覆廣播宣布,而且最糟的是,還為此道歉。亂流本身沒那麼糟糕,他照樣可以睡得著,偏偏那個狗娘養的廣播不停吵醒他。還好至少降落得還蠻順利的。

聖塔芭芭拉那個案子幾乎是簡單到反高潮。一趟飛機到洛杉磯,然後一趟飛機從舊金山回紐約,中間迅速而輕易地辦妥工作。他回家準備要再接下一個活兒,結果時間慢吞吞過去,什麼活兒都沒有。直到現在,終於,他來到了底特律。

他沒有託運的行李,於是提著隨身的袋子,直接走到接機的地方,掃視著眾多寫著姓名的牌子,尋找寫著「鮑嘉」的。他不明白他們幹嘛挑這個姓,這隻可能引起陌生人之間不必要的議論而已,故意歪著嘴巴模仿《北非諜影》里亨弗萊·鮑嘉的經典台詞:「再彈一次那首歌吧,山姆。你替她彈了一次,現在你就可以替我彈一次。」但「鮑嘉」這個姓是他們挑的,也沒有時間說服他們放棄,更沒時間租輛車開來底特律了。

時間,桃兒告訴過他,這個案子最關鍵的就在於時間。於是他來到這兒,從那架一路顛簸的飛機上下來,尋找一面標示著「鮑嘉」的牌子。他立刻就看到了,而當他的視線從牌子移到持牌的那名男子身上,那名男子也立刻回望著他,臉上的表情讓凱勒覺得很難猜透。

那是個矮壯的男子,看上去像是在健身房花了很多時間舉重。他說,「鮑嘉先生嗎?麻煩這邊請。」

這個傢伙在嘲笑他嗎?凱勒不太確定該怎麼定義嘲笑,無論是面部表情或言語上的,但他碰到時通常都能感覺得出來,偏偏這回他不太能確定。他發現,人們往往不曉得要跟他這樣的人說什麼。他工作的本質會搞得人們不知所措,害他們緊張,有時還會採取一種自大的態度,以掩飾他們的緊張。

但這回的感覺也不太像是那樣。

不過,又有什麼差別呢?他跟著那個傢伙走出航站樓,穿過幾條擁擠的車道,進入短期停車場,經過了一排車子,來到一輛新款的林肯車旁,上頭掛著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車牌。那個傢伙按了遙控器打開門鎖,然後沒想到的是,他幫凱勒打開乘客座旁的門,等他進去。

另一個沒想到的是,有個大塊頭坐在后座。

凱勒已經半鑽進車內了,才看到那個人。他一時僵在那兒,然後感覺到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往前推。

如果你進去,他心想,那你就無法自衛了。但他不是已經無法自衛了嗎?他已經幾乎被徹底繳械了,才有辦法通過機場的安全檢查,身上連一把指甲剪都沒有。動作片的劇情不禁浮現在他心頭——他手肘揮舞,雙腳猛踢——但不知怎的他不太相信會發生那類情節,而他唯一做的,就是站在那裡。

那個大塊頭開始低笑起來,這也不太是凱勒原先預料到的,而那個矮子——他太寬又太壯,實在沒法把他想成小個子——告訴他沒什麼好擔心的。「有一位紳士想見你,」他說,「如此而已。」

他一副安撫的語氣,但凱勒卻一點也不安心。不過他還是上了車,然後矮子關上車門,繞過車子上了駕駛座。他扣上安全帶,建議凱勒也該扣上他的。

這麼一來,他不是更沒有機動性了嗎?「我從來不扣的,」他說,「我有幽閉恐懼症。」

這是胡說八道,他向來會扣安全帶的。而且反正這招也沒用,因為那傢伙告訴他底特律的法律規定要扣安全帶,而他可不想吃他媽的罰單,所以拜託你給我扣上安全帶,行嗎?

於是凱勒照辦了。

他們駛往郊區的一棟房子。他們沒給他戴遮眼罩,所以他可以留意路線,不過這又能有什麼好處呢?他根本不熟悉這個區域,就算很熟,看起來也不能派上用場。

他飛來這邊,是因為有個人付錢要他殺另一個人,但現在看來,將會被殺的人好像變成了他自己。這是凱勒這一行的風險之一。他不會老念念不忘,無論如何都很少想到過;但這個可能性始終存在,仍是不可迴避的事實。他坐在座位上,安全帶服帖地系在他身上,他琢磨出有兩個可能性——他們要麼就是打算殺他,要麼就是不打算殺他。如果他們不打算殺他,那他就沒什麼好擔心的。而如果他們打算殺他,那就有兩個可能性——他要麼就可以設法做點什麼,要麼就是沒辦法,反正到時候他就知道了。

於是他放鬆下來。那輛大林肯坐起來很舒適,所以沒有亂流,也就沒有討人厭的機長為亂流道歉。司機和后座的男子一路都保持沉默沒講半個字,而凱勒也以沉默回應。

他們下了環城快速道路,進入一片郊區地帶,幾番左轉右轉之後,車子來到一條綠蔭夾道的死巷——那塊「死巷」的路標讓他嚇了一跳——巷內充斥著大片土地上的大棟屋宅。司機開進了一條半圓形的車道,在一棟殖民式建築的龐大中央大廳入口前停下。

這回是后座那個大塊頭替他開了門,司機則往前走打開前門。他們兩人護送他穿過一個壁爐里點著火的大客廳,走下一條寬大的走廊,來到一個房間,凱勒覺得應該是書房。裡頭有個巨大的電視機,正在播一場網球賽,被關成靜音。裡頭的書架上排著一套套精緻的皮面精裝書,裝飾的陶器看起來有點像是前哥倫比亞時期的文物,兩張皮面單人沙發椅,其中一張椅子里坐著一名闊臉男子,兩頰坑坑疤疤,頭髮像灰色的刷鍋鋼絲球,薄唇濃眉,那張臉上的表情就像凱勒離開紐約後看到的每個人一樣,讓人很難猜透。

但不知怎地,那張臉很眼熟。他從沒見過這個人,所以他是在哪裡看到過這張臉的呢?

啊,是了。

「我想你不姓鮑嘉吧。」那名男子說。

凱勒說的確不是。

「嗯,我不必知道你的姓名,」那名男子說,「但我猜想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沒錯,我想應該是。」

「證明給我看。」

「證明?我相信你是霍瓦什先生。」

「勒恩·霍瓦什,」那名男子說,「你真認得出我,還是純粹蒙對了?」

「我,呃,認得出你。」

「他們怎麼弄的,寄了照片去給你?」

凱勒點點頭。

「然後約好有個人會跟你在機場碰面,帶你來找我?」

「我想是吧。只講好我要跟一個拿名牌的人碰面,之後的安排就有點模糊了。」

「鮑嘉。」那個司機說,他站在凱勒旁邊,那個大塊頭則站在凱勒右邊。凱勒看不到那個司機的臉,但他聲音裡面的嘲笑意味此刻確定無誤了。

「我不會挑這種姓的。」凱勒說。

「我一向很喜歡鮑嘉,」霍瓦什說,「但我不會想去找個上面有他名字的牌子,也不會想拿這麼一個牌子。你原先假設是要來殺我的?」

凱勒沒吭聲。

「哎呀,放輕鬆點嘛。」霍瓦什說,「你以為我會因此對你不滿?老天在上,你不過就是接了一份工作罷了。誰要雇你,你也管不了。連誰雇你的,你都不曉得吧?」

「他們從來不會告訴我的。」

「這個嘛,我倒是可以告訴你。雇你的是一個叫凱文·迪利的小混蛋。猜猜他有什麼下場?」

凱勒大概猜得到。

「重點是,」霍瓦什告訴他,「你現在沒有客戶,所以這個工作取消了。你現在不必殺我了。」

「很好。」凱勒說。

霍瓦什不知怎的覺得這很好笑,站在凱勒兩旁的人也跟著一起大笑起來。笑聲止歇後,霍瓦什說,「他說了一點,凱文·迪利,然後我們搞定他,讓他再也沒法說話了。他告訴我們你會搭哪班飛機,還有那一整套鮑嘉的狗屎玩意兒。我第一個念頭是,菲爾和諾曼就去機場等你,告訴你收工了,叫你回紐約去。嗨,鮑嘉先生,現在不需要你服務了,祝你回程飛機愉快,等等。送你上飛機,跟你揮手說再見,你回到你平素的日子。」

凱勒的臉一定是露出什麼表情了,因為霍瓦什朝他咧嘴笑了。「平素,就是日常的、一般的生活。我看書的。不見得是你看到的這些,不過看過不少。你習慣看書嗎?」

「有時候。」

「是嗎?那你不飛到底特律來的時候,還喜歡些什麼?」

凱勒告訴了他。

「郵票,」霍瓦什說,「我小時候也集郵。不曉得那些收藏現在跑到哪兒去了。集郵,很棒的消遣。」

他們談了些郵票,凱勒開始相信他們不會殺他了。如果你打算做掉一個人,你會跟他聊起你小時候收集的郵票嗎?

「剛剛我說到哪兒了?」霍瓦什說,然後自己回答了問題。「啊,對了,去機場等你,叫你回家。問題是,你幹嘛相信菲爾和諾曼?但如果你去了那個推定的被害人家裡,見到了他本人,事情就清楚明白了。所以我現在要跟你握握手,因為據我所知,有一天我自己可能也會雇你,而且我對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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