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凱勒的調整

凱勒在路口等著信號燈轉綠,想不透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紅綠燈沒問題,這世上有紅綠燈遠比他所記得的要久,也遠比他出生前更早。他假設,幾乎從有了汽車開始,應該就有紅綠燈了;不過顯然是汽車先出現的,然後才會有設置紅綠燈的必要。他假設,一開始車子沒有紅綠燈也照樣開得好好的,然後等車子多到會彼此相撞,就有人覺得有必要設置某些控制器,以某種裝置來阻止東西向車流,而同時讓南北向車流前進,然後再轉換過來。

他可以想像一個早期的汽車司機破口大罵這種新的支配關係。整個世界都去死吧。他們把我們的權利一個接一個搶走。紅燈會亮是因為那個該死的定時器叫它亮的,碰到的人就得踩剎車停下來。就算方圓五十英里都沒別的車也一樣,他得像個該死的傻瓜一樣停下來,直到綠燈亮了,告訴他說他又可以走了。誰想住在這種國家?誰會希望自己的小孩生在有這種狗屁倒灶鳥事的世界?

有人按喇叭,把凱勒忽然從12世紀的古老時代驚回21世紀初。他發現信號已經從紅燈轉為綠燈,而緊跟在他後方那輛越野休旅車裡頭的傢伙覺得,有必要提醒凱勒注意這個事實。凱勒不太有被激怒或生氣的感覺,只是又想像一下他轉到路邊停下,拉上手剎車,然後下車往後走到那輛越野休旅車旁,車上的司機已經開始後悔朝他按喇叭了。雖然那名男子(凱勒想像他有張豬臉和雙下巴)伸手想鎖住車門,但凱勒搶先一步拉開門,抓住那名男子(此時他滿頭是汗,大聲嚷嚷,滿口威脅又同時不斷找借口)的領口,把他扯下車來,丟在柏油路上四腳朝天。然後,正當那個人的小孩(不,換成他太太好了,一個肥肥的潑婦,一頭染過的頭髮,眼角還淌著眼屎)驚恐旁觀時,凱勒彎下腰,以他從緬甸高僧虞明幽那兒習得的功夫,一招之內就將那人解決掉,熟練的雙手簡直看不出碰過那人,但他死了,儘管痛苦得難以形容,但幾乎瞬間就過去了。

凱勒幻想得很滿足,然後繼續開車上路。他後方那輛越野休旅車——現在凱勒注意到,司機是一名單獨開車的女子,綁著一條印花頭巾,旁邊的乘客座上放著一袋雜貨——跟著他開了半個街區,然後右轉,似乎渾然不覺自己才剛與死神擦身而過。

你再繼續掰下去嘛,他心想。

都是開車害的。在一切沒糟到這步境地前,他根本不必開車越過全國。他會搭計程車到肯尼迪機場,再搭飛機到鳳凰城;到了那裡他會租一輛車,開著到處繞一兩天把工作辦妥,然後還掉車子飛回紐約。來去迅速,案子處理掉,接下來他就可以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痕迹。你上飛機前會被要求出示身份證明,這個規定已經實施好幾年了,但以前不必是太好的證件。現在登機前卻什麼都要檢查,只差沒讓你摁指紋了;而且他們會檢查你的託運行李,還會用足以致命的輻射線量對付你的手提行李。如果你的鑰匙圈上有個指甲剪,那就拜託上帝保佑你吧。自從新的安全措施開始之後,他就再也不搭飛機了;而且也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會不會搭飛機。他從報上看到,現在大家已經大幅減少出差旅行,而他明白為什麼。一個出差者寧可跳上車開五百英里,也不願意提早兩小時到機場,去面對一大堆新系統必經的繁瑣程序。如果你出差是跟一群推銷員開會,講一堆打氣的話,那就已經夠糟糕了。而如果你是做凱勒這一行的,好吧,那就更不可能搭飛機了。

凱勒旅行大半是為了工作,但有時候他會去參加郵票拍賣會,或者碰到紐約嚴冬時節,他偶爾會很想去個能躺在大太陽底下的地方。他想這類時候他應該還是可以搭飛機,出示真正的證件,登機前剪好自己的指甲,但他想這樣嗎?如果你必須歷經這一切,只為了到達目的地,那還會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嗎?

他覺得自己有如想像中的那名汽車司機,對著紅燈發牢騷。去死吧,如果他們要逼我遵守紅綠燈,那我就走路算了。或者我就待在家給他們看!

這一切,當然,都是從一個9月的上午開始改變的,那天兩架飛機撞上了世貿中心雙塔。凱勒住在第一大道,離聯合國大樓不遠,但當時他不在家。他人在邁阿密,已經花了一星期準備要殺掉一個名叫魯本·奧利瓦雷斯的男子。奧利瓦雷斯是古巴人,也是古巴流亡組織中的重要人物,但凱勒不確定為什麼有人願意花一大筆錢僱人殺他。當然,有可能因為他是卡斯特羅政權的眼中釘,有人判定雇個人要比從哈瓦那派出一組情報員來得安全又划算。也有可能奧利瓦雷斯根本就是哈瓦那派來卧底的間諜,於是他的流亡同志們決定把他除掉。

不過呢,他也可能是跟人家老婆睡覺,得罪了不該惹的老公,或者插足他不該碰的毒品交易。只要做點小小的調查,凱勒應該就可以查出誰希望奧利瓦雷斯死掉,以及為什麼,但他早已打定主意,這類事情不關他的事。反正有什麼差別呢?他有活兒要干,而他唯一該做的,就是去辦完。

星期一晚上,他跟蹤奧利瓦雷斯到處轉,看著他在南郊珊瑚閣市的一家牛排館吃晚飯,然後尾隨他和兩個晚餐的同伴一起去了邁阿密海灘的兩家上空酒吧。奧利瓦雷斯跟一名舞娘離開,凱勒跟著他到那個女人的公寓,守在外頭等他出來。過了一個半小時後,凱勒判定這傢伙會在裡頭過夜了。凱勒一直在觀察那棟公寓大樓的燈光明滅,頗確定他知道那對男女住的是哪一戶,而且不認為要進入那棟大樓會有多困難。他考慮過要進去把事情辦完。現在三更半夜的,沒有回紐約的班機了,但他可以把工作完成後,回汽車旅館沖個澡,收拾行李,然後直接到機場,看能不能搭第一班飛機回家。

或者他可以睡到很晚,然後過午再搭飛機回家。好幾家航空公司都有紐約飛佛羅里達的航線,一整天都有班機。邁阿密國際機場不是他最喜歡的機場——也不是任何人最喜歡的機場——但如果他想的話,也可以避開這裡;只要開著租來的車往北到羅德岱堡或西棕櫚灘,然後在當地機場還掉車子,再搭飛機回家。

一旦工作完成,他可以選擇的路線是多得數不清。

但這麼一來,他就得殺了那個女人,那個上空舞娘。

有必要的話,他也會動手的;但殺人只因為他們在場?他不喜歡這個想法。屍體越多就會引來越多警方和媒體的注意,但這不是重點,也不是因為不想濫殺無辜。他怎麼知道那個女人是無辜的?要真講起來,誰又能說奧利瓦雷斯不是無辜的呢?

之後他回想起來,當時他決定的關鍵純粹是身體狀況。他前一夜沒睡多少,又一大早就起床,花了一整天開車在不熟悉的街道上轉來轉去。他累了,實在不怎麼想爬一層樓撞進門去殺一個人,更別說兩個了。何況要是她有個室友,而那個室友又有個男朋友,而且……

他回汽車旅館,好好沖了個熱水澡,然後上床睡覺。

醒來時他沒打開電視,而是過街到對面他每天吃早餐的那家餐館。進門時,他就發現有什麼不對勁了。店裡後方櫃檯上有架電視機,每個人都盯著看。他看了幾分鐘,然後點了一杯咖啡帶回旅館房間。他坐在旅館裡自己的電視機前,看著同樣的場景,一遍又一遍。

他想到,如果前一夜他把工作完成,事發時他可能也會在空中。也或許不會,因為他大概會決定先補個覺,所以他還是同樣會在旅館房間里,望著那架飛機撞進世貿中心大樓。唯一可以確定的不同之處,就是魯本·奧利瓦雷斯,照目前狀況看來,他大概跟全美國所有人一樣,正在看同樣的新聞畫面,只不過他看的很可能是西班牙語電視台——好吧,如果昨天凱勒把事情搞定,奧利瓦雷斯現在就不會在看電視了。而且他也上不了電視。一個尋常的邁阿密兇殺案在這種日子根本不值得花時間報道,即使死者是古巴流亡小區里的重要人物,即使他是在一個上空舞娘的公寓里被雙雙謀殺的。換了另一天,這條新聞絕對有報道價值,但今天卻非如此。今天只有一種新聞,只有一個主題以無盡的方式排列,而凱勒看了一整天。

到了星期三,他才想到該打電話給桃兒,而拖到星期四很晚,他才拿起電話打到白原鎮給她。「我還一直在想你怎麼了,凱勒,」她說,「一堆飛機全跑到格陵蘭降落了,事情發生時它們全在空中,後來改降落在那兒,天曉得什麼時候才能讓它們回家。我還以為你可能會在那幾。」

「在格陵蘭?」

「當地人把困住的旅客帶回家裡,」她說,「好好款待他們,給他們牛肉湯和鴕鳥肉三明治,還有……」

「鴕鳥肉三明治?」

「哎呀隨便啦。我只是想像你在那兒,凱勒,儘管局勢糟糕,我們還是設法應對,我猜想你在邁阿密就是這麼處理的。天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才會讓你飛回家。你有車嗎?」

「租了一輛。」

「嗯,那要好好保住,」她說,「別還掉了,因為租車商的車子全被搶光了,這會兒有很多人被困在旅途中,想開車回家。或許你就該這麼辦。」

「我考慮過開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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