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凱勒的一鼻之差

「所以你看誰會是第三名?」

凱勒等到對方問了第二遍,才明白人家是在問他。他轉過頭,看到一個小個子傢伙,穿了件大都會隊的暖身外套站在那裡,凹凸不平的臉上一副滿腹牢騷的表情。

他看誰會是第三名?他根本完全沒注意,於是也無法回答。但那個傢伙似乎不受影響,自己回答了那個問題。

「2號馬是大熱門,所以你押它也賺不到錢。5號馬可能會爆冷門,但它在草地上的表現從來沒好過。至於3號馬,它跑八分之五千米還可以,但換成這個距離?所以我得說,我同意你的看法。」

凱勒半個字都沒說。有什麼可同意的?

「你跟我一樣,」那傢伙繼續說,「不像那些倒霉蛋,每次賽馬都要賭,就是不能安靜五分鐘。我呢,有時候我來這兒,耗掉一整天,從頭到尾半毛錢都沒押。我只是想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看那些寶貝兒奔跑。」

凱勒本來不打算說話的,這會兒卻忍不住了。他說:「新鮮空氣?」

「自從他們開闢了吸煙室之後,」那個小個子男人說,「這裡的空氣就沒那麼糟了。失陪一下,我看到個認識的人,該去打個招呼。」

他走開了,下一回凱勒注意到他,他正在票口押注。「新鮮空氣」,凱勒心想,「看看那些寶貝兒奔跑」,說得可真好聽,那些寶貝兒明明就在長島的貝蒙特賽馬場,在戶外的環形跑道上奔跑。而凱勒和那名小個子男人,外加六十或八十個人,則是擠進了中城一家店面,從電視上看著這一切。

凱勒拿著一份《每日馬經》,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個場外下注站。這裡位於萊辛頓大道靠四十五街那頭,就在紐約火車總站「大中央終點站」旁邊,從他第一大道的公寓走過來只要五分鐘多一點,但這卻是他第一次進來。事實上,就他的記憶,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地方。過去多年來,他經過這裡少說也有幾百次了,甚至幾千次,但不知怎地從來沒有印象,這顯示了他對場外下注感興趣的程度。

抑或是賽馬場內下注或任何賭博的興趣。凱勒這輩子去過三次賽馬場。第一次他小賭了兩回——這裡押兩元,那裡押五元。他押注的馬全輸了,他覺得自己好蠢。另外兩次他就根本沒下注了。

他也去過幾次賭場,通常都是因為工作,但在裡頭從沒感覺自在過。顯然很多人覺得那種氣氛很刺激,但以凱勒的感覺,那只是感官知覺超載罷了。那麼多噪音,那麼多閃個不停的燈光,還有那麼多人在追逐那麼多金錢。為了融入環境,凱勒只好喂喂吃角子老虎、玩一把21點,但其實他只想回房間躺下來。

好吧,他心想,每個人都不一樣。很多人顯然從賭博中得到些什麼,而很確定的是,其中某些人得到的,就是凱勒或他這類人的注意。他們會輸掉自己賠不起的錢,或者偷錢來賭,或找出其他方法去讓某個人跟自己一樣很不快樂。進場時他們就跟凱勒一樣,但很快地,出場時他們就變成賭徒了。

然而,對大部分賭徒來說,這是一種嗜好,一種無害的消遣。而只因為凱勒無法領略,並不意味著其中沒有樂趣。凱勒觀察著場外下注站內那些典型的賭徒面孔,一個個後悔不迭又焦躁的表情,知道他們的熱情絲毫不假。不管吸引他們的是什麼,他們真的很投入其中。

而且呢,他心想,他憑什麼說他們的熱情是投錯了地方呢?畢竟,人各有所愛。這些全都專註看著《每日馬經》上那些土星文的人,也一定搞不懂他的斯考特郵票目錄有什麼好看的。如果他們見到凱勒弓背埋頭看著自己的集郵冊,一隻手拿著放大鏡另一手拿著小鑷子的模樣,他們很可能會以為他瘋了。那些錢用來賭馬多好,幹嘛要花在那些打了洞的小紙片上?

「開始跑了!」

的確,凱勒抬頭望著牆上的電視機屏幕,看到那些寶貝兒開始奔跑了。

事情是從郵票開始的。

他收集世界各國郵票,從最早一批如1840年大英帝國的「黑便士郵票」和「兩便士藍郵票」開始,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終止年代要看國家而定。大部分國家他收集到1949年,但大英帝國的則是收到1952年喬治六世去世為止。他藏品中最新的郵票,都已經超過五十歲了)。

如果你收集世界各國郵票,你的集郵冊里所預留的郵票空間,就會遠超過你能夠取得的。凱勒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完全填滿手上任何一本集郵冊,但他覺得這一點兒也不會令人沮喪,反而是安心。無論他活多久,也不論他賺到多少錢,永遠都有更多郵票等著他去找。當然,你會嘗試填滿那些空間——集郵的重點就在此——但帶來樂趣的是那種嘗試,而非完成。

因此,從來沒有什麼郵票是他覺得非擁有不可的。他謹慎選購,挑選自己喜歡的郵票,而且從不會花在自己買不起的上頭。這些年他存了些錢,甚至有一度他考慮可以退休了。但當他重拾童年集郵的樂趣後,這份嗜好會逐漸蠶食掉他的退休金——不過從各方面來看,他也無所謂。他幹嘛想退休呢?如果他退休,就不能再買郵票了。

一路這樣下來,他站在一個完美的位置。他從來不會急著需要錢,但他也總有辦法把錢花掉。如果桃兒密集地接了一大堆工作給他,他就會把收入的一大部分投入到郵票收藏中。如果生意清淡,也沒問題——他就從一些郵票商寄來的看貨選購郵票中買一點,剩下的退回;另外再寄幾張小額支票給其他寄來每月精選郵票清單的郵票商;如果要花大錢的,就等生意好轉了再說。

整個狀況運作得很好。直到「博爾格暨卡索普」寄來拍賣圖錄,把一切都搞複雜了。

「博爾格暨卡索普」是一家郵票拍賣公司,位於內布拉斯加州的奧馬哈市。他們固定在《林氏郵票新聞》和其他郵票刊物上登廣告,而且會到各地徵集藏品。每年三到四次,他們會在奧馬哈市中心租一個飯店套房舉行拍賣會,而且好幾年來,凱勒都收到他們印刷精美的拍賣圖錄。這回寄來的圖錄里,有許多法國及其殖民地的郵票,凱勒翻閱著,覺得自己到時去奧馬哈參加拍賣會的機會很小。他正想著別的事情,翻到了彩色照片的第一頁,然後不管他原先在想什麼,反正從此再也想不起來了。

馬提尼克2號。以及,緊接下來的那張,馬提尼克17號。

在屏幕上,2號馬一路領先到底,最後以四個半馬身的距離勝出。「你瞧瞧,」那名小個子男人說著,又撞了下凱勒的手肘,「我剛剛怎麼跟你說的?押兩塊錢只賠他媽的三塊四。有什麼好贏的?」

「你押它了嗎?」

「我沒押它贏,」那男人說,「但我也沒有押它不贏。我押的是8號,原因純粹就是出於貪婪罷了,因為你看它的表現嘛,它跑第三,就追在5號馬後面,所以如果我押它贏,或者我改去押前三名順序,押一個『2-5-8』加上一個『2-8-5』……」

是啊,千金難買早知道,凱勒心想。

他花了半個小時看「博爾格暨卡索普」的圖錄,閱讀那兩張烏提尼克郵票的拍品說明,又看看還有什麼其他拍品,然後不止一次回去再看看馬提尼克2號和馬提尼克17號。中間他還停下來去查一下銀行賬戶的餘額,皺皺眉,抽出那本收藏了從L到N開頭各地區的集郵冊,翻到馬提尼克,先看看他已經有的那兩三百張郵票,然後看看那兩個空著的位置,是留給——還會是什麼?——馬提尼克2號和馬提尼克17號。

他合上集郵冊,但沒放到一邊,還不到時候,然後他拿起電話打給桃兒。

「我在想,」他說,「有沒有事情上門?」

「比方什麼,凱勒?」

「比方工作。」他說。

「之前你家電話沒掛好嗎?」

「掛好了啊,」他說,「你打給我打不通嗎?」

「既然你的電話是掛好的,」她說,「那如果我打過,就會聯絡上你了。而如果有工作上門,我就會打給你,向來是這樣的。不過這回呢,卻是你打給我。」

「對。」

「搞得我很納悶,是為什麼?」

「我可以接點工作的,」他說,「如此而已。」

「你上回工作是什麼時候?一個月前?」

「將近兩個月了。」

「你做了次小小旅行,准得像個鐘,順得像絲。客戶付錢給我,然後我付給你,這可不是又准又順,活像絲做的鐘嘛。好吧,凱勒,是不是有了哪個新女人?你又花大錢去買耳環了嗎?」

「沒這回事。」

「那你為什麼……凱勒,是郵票,對吧?」

「我可以用得上幾個錢,」他說,「如此而已。」

「所以你決定要主動點打電話給我。好吧,我自己也很想主動點,可是我能打電話給誰?我們這種工作是沒辦法出去找生意的,凱勒。得等著生意上門才行。」

「這我知道。」

「我們登過一次廣告,你沒忘吧?還記得結果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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